其时刘盛休四千多援军,正乘上海轮船招商局五艘邮轮,在北洋舰队护卫下驶近西朝鲜湾。惊闻平壤失陷,只得取消登岸计划,掉转船头,逶迤北航,向鸭绿江口方向驶去。刘盛休与丁汝昌认为,逃兵两腿再快,也快不过轮船,援军先至义州驻扎,待败军赶到,再合到一处,共同布防,足以拒日军于城外。纵使义州不保,还可横渡鸭绿江,等候奉天依克唐阿所属绿营南下,凭借浩**江水,阻日军于南岸。
刘丁判断没错,叶志超诸军溃逃方向果真是义州。一路先追上丰阿升残部,不久又与南援聂士成部撞个对面。聂士成截住叶志超,质问道:“平壤开战不过一天多时间,怎么如此快败给日军?再坚守一两天,援军赶到,内外合击,挫败日军,亦非难事啊!”叶志超道:“说得轻巧!能坚守咱还不坚守?走吧走吧,到达义州,靠近国境,再作打算吧。”
聂士成无奈,只好指挥所部,转身跟着北逃。
再说清军逃走后,日军开始打扫战场。准确说并不是战场,是屠宰场,因溃逃过程中,清军根本没战。很快收拾尸体一千五百多具,另俘虏五百名伤员。
清军伤员里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李姓男子,来自大连与丹东之间的庄河,名叫李守国。其实李守国并非正儿八经的清兵,是位地地道道的商人,长年往返中朝之间,买进卖出,大发洋财。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月前接到来自山东抚衙密信和大把银子,赶紧扔下买卖,混入清军,一起进驻平壤。不用像清兵一样作战,自然毫发无损。清军溃散时李守国也没逃跑,装成瘸子,被抬到日军临时医棚里,暂避风头。趁军医料理其他伤员,悄悄爬下担架,顺手偷件军医白服,穿到身上,大摇大摆走出医棚,去了平壤府衙。
日军正在接管平壤,衙署里闹闹嚷嚷,像个大集市。李守国直奔电报房,拦住一位准备外逃的衙役,给他一包银子,再递上一纸电文,要他发往中国山东抚衙。见衙役有些犹豫,再掏一包出来,在他眼前左右晃晃。李守国不心疼银子,反正不是买卖所得,差事能成就行。原来银子来自山东抚衙,确切说来自湖广督府。
衙役眼睛一亮,抓过银子,返身电报房,以最快速度,将不长的电文发走。山东抚衙电报房收到电文,立即译成汉字,送到巡抚李秉衡手上。李秉衡出生于庄河,给他发电报的不是别人,是他亲侄儿,受其指使,才放下生意,专门混进入朝清军里,收集叶志超诸将劣迹,以及时电告,提供打击北洋将帅铁证。
李秉衡见电,如获至宝,原文转发北京和武汉。北京天亮不久,卯时未至,各军机大臣还在家里吃早饭。只翁同龢早早出门,来到军机处,往电报房直奔。他意识到近日会有重要消息,新聘了亲信,日夜值守电报房,有急电及时翻译传送。
刚到电报房外,门从里面打开,钻出一个人,与翁同龢撞个满怀。正是翁同龢亲信,手持电文,道:“刚译出来,正要呈送翁府,不想大人大早露了头。”
翁同龢没答腔,取过老花镜,就着天光瞧起来。不瞧不要紧,一瞧脸上大悦,激动得全身颤抖,肚里嘀咕道:日本人好样子,终于把淮军打趴下。只因手握淮军,李鸿章横行霸道三十年,朝臣昨天纠参,今天举劾,所上弹章车载斗量,竟丝毫撼动不了此君。幸亏上天造就日本人,该出手时就出手,狠狠收拾淮军,直击李鸿章命门。翁同龢真想上日本驻华公使馆,给日本人磕几个大响头,感谢他们给自己出了口恶气。
翁同龢当然不会往外国使馆跑。他一辈子忠君爱国,岂能学李鸿章奴颜婢膝,天天与洋人搅在一起,欺君卖国?翁同龢拔开双腿,向宫里奔去。那步态哪像六十四五老人?简直如二三十岁之壮汉。气喘吁吁赶到养心殿外,想起正是光绪早读时间,转而又往毓庆宫射去。
果然光绪正在宫里,手捧西语读本,咿咿呀呀诵读。翁同龢看不惯光绪数典忘祖,放着四书五经不好好学,找来洋书,变猫啼鼠叫。光绪也就只好趁早上头脑清醒,师傅又没到场,偷偷读上几页,想着与洋人接触时,不用通事也能直接对上话,深入了解西学西情,依照西人样子,尝试改革大清帝国。自己才二十三岁,活到七八十,做够四五十年皇帝,定能励精图治,把大清改造过来,赶超欧美诸国,到时看他东洋鬼子,还敢不敢与咱叫板。
这日早读正起劲得很,翁同龢提前赶到,光绪一时难为情,闭住嘴巴,将西语读本藏到身后,准备挨师傅数落。不想翁同龢一反常态,毫不介意,进门便扬着手里电文,眉飞色舞道:“好消息,好消息,皇上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看把师傅高兴成什么样。”光绪扔下洋书,接过电文,几分疑惑,“莫非清军已击退日兵,守住平壤?”翁同龢喜不自胜道:“皇上御览过便知,不是清军击退日兵,是叶志超心怯胆寒,平壤未破,便率军弃城北逃。”
光绪看过电文,果如翁同龢所言,平壤已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一抬,将电文甩到翁同龢脸上,扭身吼道:“平壤易手,有啥好高兴的!你是大清臣子,还是日本官员?”
翁同龢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满脸窘迫。所幸电文遮住老脸,光绪看不到。伸手拿开脸上电文,眼望光绪后背,嗫嚅道:“老臣不是为平壤易手高兴,是为皇上高兴啊。”光绪咬牙道:“平壤已失,清军败逃,大清威风扫地,你还为朕高兴,想看朕热闹不成?”
翁同龢冷冷道:“李鸿章调度失当,淮军一失汉城,再失平壤,皇上正好拿下李鸿章,另委信得过的忠臣治军,不是坏事变好事么?况且平壤又非大清城池,失与不失,与皇上关系不大。”光绪道:“朝鲜为大清属国,入朝清军丢城失地,能说与朕没关系?”翁同龢道:“朝鲜为大清属国不假,可属国毕竟是属国,皇上大可不必为此懊恼。要怪只怪李鸿章白费国家巨饷,养活北洋防军,临阵一触即溃。眼见李鸿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众臣义愤填膺,联名弹劾,太后还要百般袒护,不肯加责,如今平壤失守,看太后还有何话可说。”
提到李鸿章,光绪怒火中烧,血冲脑门,一时忘记生翁同龢的气,大声叫道:“传旨下去,召军机处与总理衙门各大臣,会商朝鲜事,惩处李鸿章。”
翁同龢得令,屁颤屁颤跑出毓庆宫,传令奕劻、李鸿藻、孙毓汶等人入宫议事。
众人陆续来到养心殿,闻知平壤已失,不禁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光绪先骂李鸿章,再骂叶志超,继骂卫汝贵、马玉昆、左宝贵、丰升阿、聂士成。可骂的都骂到,才问众人,该怎么办。李鸿藻声色俱厉道:“李鸿章统兵无方,北洋事事贻误,非予严惩不可。”翁同龢不阴不阳道:“前番数十朝臣齐赴颐和园请愿,奏惩李鸿章,太后仁慈,不肯下手,如今旧话重提,不知太后那里能否通得过。”李鸿藻道:“前番是前番,今番是今番。前番平壤还在清军手上,今番已落入敌爪,太后还想纵容李鸿章,只怕不太说得过去。”
光绪点着头,询问奕劻、孙毓汶、徐用仪三位。事已至此,三位已无话可说,只得任由光绪处置李鸿章。光绪道:“各位别无异议,就辛苦翁师傅,负责起草劾章,朕再拿着去见太后。李鸿章不争气,太后即使想保,也断难开不了口。”
君臣力气都用在打压李鸿章上面,没谁再想得起平壤兵败,很快略过朝鲜战事,结束召对。翁同龢奋笔疾书,字字如弹,句句似刀,击杀得李鸿章百孔千疮,体无完肤。劾章草成,念念有声,复查一遍,不得不佩服自己笔力千钧,一不小心便作成惊世宏文,足可传诸千古。稍事改动,再用漂亮行书誊正,呈给光绪。光绪最佩服师傅文笔,提不出修改建议,只道:“仅以师傅个人名义参劾李鸿章,分量略轻了些,让李鸿藻等也署上名字吧。”
只要扳得倒李鸿章,多署几个人名字,有何为难?翁同龢飞快出宫,来到李府。李鸿藻二话不说,落名于纸,陪同翁同龢,找到文廷式、余联沅、屠仁守等言官御史,讨要署名。各位已获知平壤败绩,李鸿章被叶志超诸将打脸,一个个欢天喜地,奔走相告,翁李两位拿着劾章求上门来,自然毫不犹豫,痛痛快快签下各自大名。
名签得差不多,翁李两人来到宫中,恭呈光绪。光绪很满意,带着两位,起驾直驰颐和园。慈禧见过联名劾章,沉默半晌,叹道:“李鸿章误我大清,不予惩罚,无以对祖宗,对天下啊。皇帝准备如何处置之?”光绪道:“免去李鸿章所有职务,锁拿入京,交部治罪。”慈禧道:“锁拿李鸿章,谁来指挥北洋,抗拒日军?”
光绪一心念着弄死李鸿章,哪想起还有日军要对付?一时哑在那里,无言以对。还是翁同龢反应快,道:“可调两江总督刘坤一北上拒敌。”慈禧道:“北洋海陆防军都是李鸿章训练出来的,调刘坤一北上,两眼一抹黑,如何调兵遣将?”李鸿藻听出慈禧意思,忙道:“罢去李鸿章职务,仍留北洋效力,若战事仍无起色,再锁京治罪不迟。”
光绪颇觉失望。只要有慈禧庇护,想一棍子打死李鸿章,似无可能。只得退而求其次,建议照李鸿藻所说办。得到慈禧允许,君臣三人拜别出园,速速回城,连夜拟旨。旨意为,倭人渝盟肇衅,迫胁朝鲜,朝廷眷念藩封,兴师致讨,北洋大臣李鸿章总统师干,统筹全局,却日久无功,先败丰岛,再输牙山,又失平壤,殊负委任,著拔掉三眼花翎,裭去黄马褂,以示薄惩。该大臣务当力图振作,督催各路将领,实力进剿,以赎前愆。
朝旨发出,翁同龢喜不自胜,嘴里念念有词: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李鸿章雄居大位三十年不倒,终于也有今天,真是苍天有眼啊!然后钻进家祠,对着父兄牌位,扑通一声跪下去,老泪纵横道:“儿弟不贤,迟至今日才扳倒李鸿章。父亲和兄长放心,有朝一日,儿弟总会抬出皇家祠堂青龙刀,砍下李鸿章狗头,以雪大恨!”
出得家祠,还觉不够,又拿起纸笔,想写几句日记,以录心迹。却因过度兴奋,思维阻塞,琢磨半天,也没想出好词,最后仅留下四个字:真明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