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国民十大元气论(1)
叙论
爱有大物,听之无声,视之无形,不可以假借,不可以强取,发荣而滋长之,则可以包罗地球,鼓铸万物;摧残而压抑之,则忽焉萎缩,踪影俱绝。其为物也,时进时退,时荣时枯,时污时隆,不知其由天欤,由人欤?虽然,人有之则生,无之则死:国有之则存,无之则亡。不宁惟是,苟其有之,则濒死而必生,已亡而复存;苟其无之,则虽生而犹死,名存而实亡。斯物也,无以名之,名之曰“元气”。
今所称识时务之俊杰,孰不曰泰西者文明之国也。欲进吾国使与泰西各国相等,必先求进吾国之文明,使与泰西文明相等。此言诚当矣!虽然,文明者,有形质焉,有精神焉。求形质之文明易,求精神之文明难。精神既具,则形质自生;精神不存,则形质无附。然则真文明者,只有精神而已。故以先知先觉自任者,于此二者之先后缓急,不可不留意也。
游于上海、香港之间,见有目悬金圈之镜,手持淡巴之卷,昼乘四轮之马车,夕啖长桌之华宴,如此者可谓之文明乎?决不可。陆有石室,川有铁桥,海有轮舟,竭国力以购军舰,胺民财以效洋操,如此者可谓之文明乎?决不可。何也?皆其形质也,非其精神也。求文明而从形质人,如行死港,处处遇窒碍,而更无他路可以别通,其势必不能达其目的,至尽弃其前功而后已;求文明而从精神入,如导大川,一清其源,则千里直泻,沛然莫之能御也。
所谓精神者何?即国民之元气是矣。自衣服、饮食、器械、宫室,乃至政治、法律,皆耳目之所得闻见者也,故皆谓之形质。而形质之中,亦有虚实之异焉,如政治、法律,虽耳可闻,目可见,然以手不可握之,以钱不可购之,故其得之也亦稍难。故衣食、器械者,可谓形质之形质,而政治、法律者,可谓形质之精神也。若夫国民元气,则非一朝一夕之所可致,非一人一家之所可成,非政府之力所能强逼,非宗门之教所能劝导。孟子曰:“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是之谓精神之精神。求精神之精神者,必以精神感召之,若支支节节,模范其形质,终不能成。《语》曰:“国于天地,必有与立。”国所与立者何?曰民而已。民所以立者何?口气而已。故吾今者举国民元气十大端次第论之,冀我同胞赐省览而自兴起焉。
独立论
独立者何?不藉他力之扶助,而屹然自立于世界者也。人而不能独立,时曰奴隶,于民法上不认为公民;国而不能独立,时曰附属,于公法上不认为公国。嗟乎!独立之不可以已如是也。《易》曰:“君子以独立不惧。”孟子曰:“若夫豪杰之土,虽无文王犹兴,”又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人苟不自居君子而自居细人。不自命豪杰而自命凡民,不自为丈夫而甘为妾妇,则亦已矣,苟其不然,则当自养独立之性始。
人有三等:一日困缚于旧风气之中者;二日跳出于旧风气之外者;三日跳出旧风气而后能造新风气者。夫世界之所以长不灭而日进化者,赖有造新风气之人而已。天下事往往有十年以后,举世之人,人人能思之,能言之,能行之;而在十年以前,思之、言之、行之仅一二人。而举世目为狂悖,从而非笑之。夫同一思想、言论、行事也,而在后则为同。在前则为独,同之与独,岂有定形哉!既曰公理,则无所不同。而于同之前必有独之一界,此因果阶级之定序必不可避者也。先于同者则谓之独,古所称先知先觉者,皆终其身立于独之境界者也。惟先觉者出其所独以公诸天下,不数年而独者皆为同矣。使于十年前无此独立之一二人以倡之,则十年以后之世界,犹前世界也。故独立性者,孕育世界之原料也。
俗论动曰非古人之法言不敢道,非古人之法行不敢行,此奴隶根性之言也。夫古人自古人,我自我。我有官体,我有脑筋,不自用之,而以古人之官体为官体,以古人之脑筋为脑筋,是我不过一有机无灵之土木偶,是不啻世界上无复我之一人也。世界上缺我一人不足惜,然使世界上人人皆如我,人人皆不自有其官体脑筋,而一以附从之于他人,是率全世界之人而为土木偶,是不啻全世界无复一人也。若是者,吾名之曰水母世界(木玄虚《海赋》曰:“水母目虾。”谓水母五目,以虾目为目也)。故无独立性者,毁灭世界之毒药也。
阳明学之真髓曰“知行合一”。知而不行,等于不知。独立者实行之谓也。或者曰:我欲行之,惜无同我而助我者,行之无益也。吾以为此亦奴隶根性之言也。我望助于人,人亦望助于我,我以无助而不行,人亦以无助而不行,是天下事终无行之时也。西谚曰:“天常助自助者。”又曰:“我之身即我之第一好帮手也。”凡事有所待于外者,则其精进之力必减,而其所成就必弱。自助者其责任既专一,其所成就亦因以加厚,故曰天助白助者。孤军陷重围,人人处于必死,怯者犹能决一斗,而此必死之志,决斗之气,正乃最后之成功也。独立云者,日日以孤军冲突于重围之中者也,故能与旧风气战而终胜之。孔子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孟子曰:“当今之世,舍我其准?”独立之谓也,自助之谓也。
天下不能独立之人,其别亦有二:一曰望人之助者,二曰仰入之庇者。望人之助者,盖凡民也,犹可言也;仰人之庇者,真奴隶也,不可言也。呜呼!吾一语及此,而不禁太息痛恨于我中国奴隶根性之人何其多也。试一思之,吾中国四万万人,其不仰庇于他人者几何哉?人人皆有其所仰庇者,所仰庇之人,又有其所仰庇者,层积而上之至于不可纪极,而求其真能超然独立与世界直接者,殆几绝也!公法,凡国之仰庇于他国者,则其国应享之权利,尽归于所仰庇国之内,而世界上不啻无此国。然则人之仰庇于他人者,亦不啻世界上无此人明矣。而今吾中国四万万皆仰庇于他人之人,是名虽四万万,实则无一人也。以全国之大?而至于无一人,天下可痛之事,孰过此也!
孟德斯鸠曰:“凡君主国之人民,每以斤斤之官爵名号为性命相依之事,往往望贵人之一颦一笑,如天帝如鬼神者。”孟氏言之,慨然有余痛焉,而不知我中国之状态,更有甚于此百倍者也。今夫畜犬,见其主人,摆颈摇尾,前趋后蹑者,为求食也;今夫游妓,遇其所欢,涂脂抹粉,目挑心招者,为缠头也。若夫以有灵觉之人类,以有血性之男子,而其实乃不免为畜犬、游妓之所为,举国如是,犹谓之有人焉,不可得也。吾今为此言,人必坐吾以刻薄之罪,吾亦固不忍言之。虽然,试观今日所谓士大夫者,其于求富贵利达之事,与彼畜犬、游妓之所异者能几何也?土大夫一国之代表也,而竟如是,谓国之有人,不可得也。夫彼求富贵利达者,必出于畜犬、游妓之行,何也?以有所仰庇也。此一种仰庇于人之心,习之成性,积数千年铭刻于脑筋而莫或以为怪,稍有倡异议者,不以为大逆不道,则以为丧心病狂也。彼其论殆谓人不可一日不受庇于人者,今日不受庇于甲,明日必当受庇于乙,如彼史家所论,谓不可一日无正统是也。又其人但能庇我,吾则仰之,不论其为何如人,如彼史家所纪载,今日方目之为盗贼,明日已称之为神圣文武太祖高皇帝是也。故数千年来受庇于大盗之刘邦、朱元璋,受庇于篡贼之曹丕、司马师、刘裕、赵匡胤,受庇于贱种之刘渊、石勒、耶律、完颜、成吉思,皆靦然不之怪,从其摆颈摇尾、涂指抹粉,以为分所宜然,但求无一日无庇我之人足矣。呜呼,吾不知我中国此种畜根奴性,何时始能划除之而化易之也!今来庇我者,又将易他人矣,不见乎入耶稣教、天主教者遍于行省乎?不见乎求人英籍、日本籍者,接踵而立乎?不见乎上海、香港之地皮涨价至百数十倍乎?何也?为求庇耳。有心者方欲以瓜分革命之惨祸致动众人,而不知彼畜根奴性之人,营狡兔之三窟,固已久矣。此根性不破,虽有国不得谓之有人,虽有人不得谓之有国。
哀时客曰:今之论者,动曰西人将以我为牛马为奴隶。吾以为特患同胞之自为牛马,自为奴隶而已;苟不尔,则必无人能牛马之奴隶之者。我国民盍兴乎来!
爱国论(2)
泰西人之论中国者,辄曰:“彼其人无爱国之性质,故其势涣散,其心耍懦。无论何国何种之人,皆可以掠其地而奴其民。临之以势力,则贴耳相从;啖之以小利,则争趋若骛。”盖彼之视我四万万人,如无一人焉。惟其然也,故日日议瓜分,逐逐思择肉,以我人民为其圉下之隶,以我财产为其囊中之物,以我土地为其版内之图,扬言之于议院,腾说之于报馆,视为固然,无所忌讳。询其何故,则曰支那人不知爱国故。哀时客曰:呜呼!我四万万同胞之民,其重念此言哉!
哀时客又曰:呜呼,异哉!我同胞之民也,谓其知爱国耶,何以一败再败,一割再割,要害尽失,利权尽丧,全国命脉,朝不保夕,而我民犹且以酣以嬉,以歌以舞,以鼾以醉,晏然以为于己无与?谓其不知爱国耶,顾吾尝游海外,海外之民以千万计,类皆激昂奋发,忠肝热血,谈国耻,则动色哀叹,闻变法,则额手踊跃,睹政变,则扼腕流涕,莫或使之,若或使之!呜呼,等是国也,等是民也,而其情实之相反若此!
哀时客请正告全地球之人曰:我支那人非无爱国之性质也。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中国自古一统,环列皆小蛮夷,无有文物,无有政体,不成其为国,吾民亦不以平等之国视之,故吾国数千年来,常处于独立之势。吾民之称禹域也,谓之为天下,而不谓之为国。既无国矣,何爱之可云?今夫国也者,以平等而成;爱也者,以对待而起。《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苟无外侮,则虽兄弟之爱,亦几几忘之矣。故对于他家,然后知爱吾家;对于他族,然后知爱吾族。游于他省者,遇其同省之人,乡谊殷殷,油然相爱之心生焉;若在本省,则举目皆同乡,泛泛视为行路人矣。惟国亦然,必对于他国,然后知爱吾国。欧人爱国之心,所以独盛者,彼其自希腊以来,即已诸国并立,此后虽小有变迁,而诸国之体无大殊,互相杂居,互相往来,互比较而不肯相下,互争竞而各求自存,故其爱国之性,随处发现,不教而自能,不约而自同。我中国则不然。四万万同胞,自数千年来,同处于一小天下之中,未尝与平等之国相遇,盖视吾国之外,无他国焉。故吾曰:其不知爱国者,由不自知其为国也。故谓其爱国之性质,隐而未发则可,谓其无爱国之性质则不可。
于何证之?甲午以前,吾国之士夫,忧国难,谈国事者,儿绝焉。自中东一役,我师败绩,割地偿款,创巨痛深,于是慷慨忧国之士渐起,谋保国之策者,所在多有。非今优于昔也,昔者不自知其为国,今见败于他国,乃始自知其为国也。哀时客粤人也,请言粤事。吾粤为东西交通第一孔道,澳门一区,自明时已开互市,香港隶英版后,白人足迹益繁,粤人习于此间,多能言外国之故,留心国事,颇有欧风;其贸迁于海外者,则爱国心尤盛。非海外之人优于内地之人也,蛰居内地者,不自知其为国,今远游于他国,乃始自知其为国也。故吾以为苟自知其为国,则未有不爱国者也。呜呼!我内地同胞之民,死徙不出乡井,目未睹凌虐之状,耳未闻失权之事,故习焉安焉,以为国之强弱,于己之荣辱无关,因视国事为不切身之务云尔。试游外国,观甲国民在乙国者,所享之权利何如,乙国民在丙国者,所得之保护何如,而我民在于彼国,其权利与保护何如,比较以观,当未有不痛心疾首,愤发蹈厉,而思一雪之者。彼英国之政体,最称大公者也。而其在香港,待我华民,束缚驰骤之端,不一而足,视其本国与他国旅居之民,若天渊矣。日本唇齿之邦,以扶植中国为心者也,然其内地杂居之例,华人不许与诸国均沾利益。其甚者如金山(3)、檀香山(4)之待华工,苛设厉禁,严为限制,驱逐迫逼,无如之何!又如古巴及南洋荷兰属地诸岛贩卖猪仔之风,至今未绝;适其地者,所受凌虐,甚于黑奴,殆若牛马,惨酷之形,耳不忍闻,目不忍睹。夫同是圆颅方趾冠带之族,而何以受侮若是?则岂非由国之不强之所致耶?孟子曰:“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吾宁能怨人哉!但求诸己而已。国苟能强,则已失之权力固可复得,公共之利益固可复沾,彼日本是也。日本自昔无治外之权,自变法自强后,改正条约,而国权遂完全无缺也。故我民苟躬睹此状,而熟察其所由,则爱国之热血,当填塞胸臆,沛乎莫之能御也。
夫爱国者,欲其国之强也,然国非能自强也,必民智开,然后能强焉,必民力萃,然后能强焉。故由爱国之心而发出之条理,不一其端,要之必以联合与教育二事为之起点。一人之爱国心,其力甚微,合众人之爱国心,则其力甚大,此联合之所以为要也;空言爱国,无救于国,若思救之,必藉人才,此教育之所以为要也。今海外人最知爱国者也,请先言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