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唐 纪太 宗
名世民,高祖第二子。年十八劝高祖起义晋阳,削平群盗,代隋而有天下。初封为秦王,后高祖以其功大,遂立为太子,因传位焉。在位二十三年,庙号太宗。
【原文】贞观元年正月,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阵乐》。上曰:“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由兹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内,岂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德彝顿首谢。
张居正讲评:武德九年,高祖传位太宗,自称太上皇。太宗即位后,改年号为贞观。贞观元年正月,太宗大宴群臣,于宴会上演奏《秦王破阵乐》,太宗与群臣说道:“以前我为秦王时,父皇屡次任命我统军出征,每次作战我都身先士卒,打败强敌,因而民间有秦王破阵的歌曲。现在,宫廷乐师们对它稍加润色,成为一个乐章,用一百二十人,身披铠甲,手执戟而舞,虽然动作威武、气势昂扬,不像礼乐教化那样温文尔雅,但今天的天下就是这样打下来的,今天大功告成,怎能忘记以前的奋斗?所以制作为乐舞,以使后人知道创业的艰难。”当时尚书右仆射封德彝奉承太宗说:“陛下英明神武,平定海内,削平祸乱,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区区礼乐教化,怎么能与之相提并论呢?”太宗当面批评他说:“天下混乱时,平定天下固然需要用武力,但天下平定后,保守天下却需要用礼乐教化,文武相济,不可偏废,只是根据时事的不同,该用武则用武,该用文则用文,各随适宜而已,并没有什么轻重的分别。你所谓的文不及武,难道可以以武力治理天下吗?这话可就不对了。”封德彝自知说错了话,立刻叩头谢罪。自古以来文武并用,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方法,这就像天道一样,需要阴阳调谐,春夏时候虽然阳气占优势,但未尝没有阴气存在;秋冬时候虽然阴气占优势,但未尝没有阳气存在,二者相互调和而不偏废。因而陆贾对汉高帝说:“在马上得了天下,怎么可以在马上治理呢?”平定战乱时期,当然需要用武力,但也不能缺少礼法教化的辅助;守成的时候,当然需要礼法教化,但武力一刻也不能缺少。周代成王、康王时,天下太平,而周、召二公,仍然兢兢业业不敢稍有松懈,后世守成的人应当深思。
【原文】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德彝惭而退。
张居正讲评:太宗认为治理天下要任用贤人,而贤人要么担任小官,要么处在民间,而朝廷不能一一了解,于是便让群臣举荐贤才,以便任用。太宗经常让右仆射封德彝举荐贤才,他只是随口答应,而不见实际行动。太宗便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封德彝回答说:“我并不是没有尽心访求,只是一时没有遇上才能卓异的人而已!”于是,太宗责备他说:“人的才能有大有小,各不相同,君子用人,就像使用器皿一样,大的大用,小的小用,各取所长而已,怎么能求全责备?何况一代有一代的贤才,一代的贤才自然足以满足一代的需要。古往今来所有使国家臻于盛世的君主,都仰赖于贤臣的辅佐,难道他们的贤臣都是从其他时代借来的吗?都是在当代选拔的。现在,我正担心自己见识浅薄,不能发现贤才,怎么可以以为世上没有贤才可以举荐呢?”于是,德彝羞愧而出。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因而只有贤能的人才能发现贤才,也只有贤能的人才能举荐贤才。封德彝本是邪佞小人,怎么敢奢望他去举荐贤才?小人之所以不热衷于举荐贤才,原因有三:一是,担心人君以贤才与自己比较,显出自己的短处;二是,厌恶贤才不归附自己,成为自己的党羽;三是,担心贤才忠直进谏而触怒了人君,会牵连到自己。至于那些不知道贤才而没有举荐的,其罪行还算轻的,因为发现贤才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以此责备封德彝,还是有些不公的!由此可见,人君应当明辨忠奸,远离奸臣则贤臣自然进用。
【原文】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始寤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及政事得失。
张居正讲评:太宗在评论弓箭时,突然对治理国家的方法有所感悟。一天,太宗对太子少师萧瑀说:“我少年时候很喜欢弓箭,曾挑选了上好的弓箭数十副收藏起来。我认为这弓箭的材质坚韧有力,制作精美,天下少有。近日,我将它们取出来给弓匠看,弓匠看了,说这数十副弓箭都不是上等货色。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弓匠回答说:‘弓的好坏全在于木心,木心正直,则木头的纹理也是直的,射出去的箭自然也是直的;如果木心不正直,则根本已经不正,那么纹理也就偏斜了,就算用牛筋、蛟皮将它缠绕,使它极其坚韧有力,射出去的箭终归是歪斜的,难以射中靶子,怎么能叫好弓呢?’我听完他的话才明白,我对弓箭的认识太浅薄了。我以武力平定天下,弓箭是平日里经常接触的东西,对于它的好坏尚且认识不清,何况天下如此之大,民情事务又是这样的繁多,我一个人又怎么能全部知道呢?”于是,下令让京官五品以上的,分为几班轮流到中书省值班,并时常向他们咨询治国方略,比方说百姓的衣食足不足,赋役重不重等民间疾苦,都一一问清,朝廷政事哪些做得合适,哪些做得不合适,都一一问明它们的得失,唯恐某些地方疏忽了,造成自己看问题出现偏差,在政事上出现过失。弓匠谈论弓箭,而太宗却因此对治理天下有所感悟,真可谓触类旁通,作为君主应当随时随地留心于此。因而,周武王看见刀剑而反躬自省,齐桓公看见人在制作车轮而得到读书的方法,都是善于观察的人。然而,以太宗的聪明,能够因为弓箭而领悟治国的方略,却不能明白“木心不直”的真实含义,由此可见,从言语中察觉事理是很难得的。
【原文】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佞臣为谁?”对曰:“臣居草泽,不能的知其人。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卿策虽美,朕不取也。”
张居正讲评:太宗时,有一人上书请他斥退朝臣中的邪佞小人。于是,太宗便问他:“大臣中谁是奸佞小人呢?”那人回答说:“我远离朝堂,怎么知道谁是奸佞小人,只有陛下自己去发现。希望陛下在与群臣商议事情时,假装恼怒,去试探众人的反应,这样就能分辨出谁是奸佞小人。那些严守律法,不因你的恼怒而屈从你的人,便是直臣;那些因为畏惧你的恼怒,而不敢直谏,阿附你的意思的,便是佞臣。”太宗说道:“这就像流水一样,君主是源头,臣下是流水,水的清浊,在源头就已经决定了。如果源头浑浊,而去要求水流清澈,那是不可能的事。现在,你让我假装恼怒去试探群臣,这是让我使诈,不诚恳啊,我又怎么能去责备臣下的忠奸呢?我要推心置腹,以至诚治天下,彼此都无猜疑才好。那些前代的帝王,像魏武帝之流,好用权谋诡诈对待臣下,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并以此为耻。你的这个计策虽然巧妙,但我立志要做一个胸怀坦**的君主,是不能这样做的。”太宗的这些话,讲出了一个君主所应该具有的德行,作为君主其德行以开明为贵,而不在于苛察,开明来自于诚心,诚心相待自然不忍欺瞒;苛察来自于猜疑,其弊端数之不尽。因而古代圣王上朝时,冠冕上的玉串遮住了眼睛以示不妄看,冕两边的一串小黄球塞住了耳朵以表示不妄听,这都是诚心对待臣下,以成就君德啊。不然,则耳朵能听到多少?眼睛能看到多少?天下的大奸大恶的人和事必然有看不见,听不着的。太宗的诚心相待,真是后世驾驭臣下的良方啊。
【原文】上谓公卿曰:“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者,与人同利故也。秦始皇营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朕欲营一殿,财用已具,鉴秦而止。王公以下,宜体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张居正讲评:这一段是记述太宗以节俭倡导天下的事。太宗曾对公卿大臣们说道:“以前大禹担任司空时,征发了很多百姓,开凿通道,疏导洪水,百姓很劳累,但他们却很乐意跟随大禹去治水,而没有怨言,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大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己,当时洪水滔天,必须平息洪水后,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每次都与百姓利益一致,因而百姓们知道,之所以劳累我是为了自己利益,所以都任劳任怨。秦始皇征发百姓修建阿房等宫,百姓的劳累与凿山治水比起来相差不大,然而百姓却因此心怀怨恨,这是因为秦始皇这样做不是为了百姓的利益,而是满足自己的私欲,因而百姓苦不堪言,心怀怨恨。宫室、衣服都要漂亮、奢华,谁不想这样呢,但一个人的用度又需要多少呢?合适也就成了,如果放纵私欲,而没有止境,必然要征发百姓建造琼宫瑶台,那样声色犬马腐蚀他的志气,奢华的生活耗尽了天下的财货,百姓自然心怀怨恨,天下就危险了,秦朝的灭亡就是这样的。我曾经打算建造一座宫殿,相关的支出都已经安排好了,但因为我看到秦代亡国的教训,不愿意重蹈覆辙,便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王公大臣们,应该体会我这防患于未然的意思,要杜绝奢华,疏远珍奇,以厉行节俭治理天下,不可骄横、放纵。”太宗这样告诉王公大臣们,从此以后,君臣上下,一切都厉行节俭,二十年间,海内风俗一变而为淳朴、朴素,穿衣服只穿布帛制作的,绝不穿锦绣的,百姓知道节俭,财货自然有余,公私收藏无不丰富足用,这就是提倡节俭的效果。以前,汉文帝因为爱惜财产,在基础已经打好的情况下,放弃了修筑高台;现在,太宗因为以秦朝的弊病为鉴,在财务支出已经安排好的情况下,放弃修建宫殿。君主个人的节俭虽然微小,而对当世的风气影响却很大;君主一时遏制自己的欲望虽然微小,但却可以开创百年基业。
【原文】二年,上问魏徵曰:“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对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
张居正讲评: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徵说:“自古以来,君主中有英明的,也有昏庸的,却不知君主为什么英明,为什么昏庸?”魏徵回答说:“君主的昏庸与英明,关键在于言路的堵塞与通畅,英明的君主耳目遍及天下,兼听众人的话,因而见识广博,越来越聪明;昏庸的君主以身边宠爱的近臣为耳目,偏听偏信几个人的话,因而聪明日益被蒙蔽,变得昏庸。以前,帝尧虚怀若谷听取百姓的意见,因而当时像有苗氏那样的,自恃地势险要而不愿意归附的叛国,尧立刻就知道了消息,他们终不免被讨平;舜耳目遍及四方,因而通晓四方的事情,所以当时像共工、鲧、兜那样祸国殃民的凶人,立刻败露无遗,终不免被流放或处死,这就是君主兼听众人的意见,英明的例子。秦二世偏信赵高,群臣没有敢说真话的,最后二世、赵高都不免被处死;梁武帝偏信朱异,收容了东魏叛臣侯景,最后侯景叛乱,自己落得个饿死的下场;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为盗贼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后宇文化及发动兵变,而炀帝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落得个自杀的下场,这就是偏听偏信,容易昏庸的例子。由此可见,君主所应当忧虑的全在于偏听偏信,如果能兼听众人的言论,则耳目众多,那些宠爱的近臣也不可能有擅权,蒙蔽君主的机会,那样一切民情、舆论、国事安危,都能让君上知道!”太宗认为这些话说的是治理国家的关键,便称赞并接受了这个建议。一般来说,君上都以兼听众人的话为英明,而兼听首先应该虚心,虚心则高明广大,没有什么能够遮蔽。如果中间夹杂着个人的欲望、意见,那就算不得虚心。君主在日常生活中,应当努力学习,研究事理,以使自己的心公正无私,以修养自己的虚心,这样本源澄澈了,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蒙蔽他了。如果不这样,本源浑浊,虽然外面有虚心的样子,大臣、百姓的进谏也很多,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原文】上谓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鉴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
张居正讲评:这一段是记述太宗君臣相互警醒的话。一天,太宗对侍从的官员说:“常人认为,天子居于众人之上,地位尊崇,一切都由着自己来,无所畏惧、忌惮。不过,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天子承受天命即位为天子,上有苍天,下有黎民百姓,没有一处不需要仔细审察,我怎么敢不畏惧呢?身边环绕的是群臣,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君上的言行,我怎么敢不敬畏、忌惮呢?每当我想到自己的德行未能修养好,政务未曾处理好,这上逃不过上天的审视,下不能遮蔽群臣、黎民百姓的观瞻,兢兢业业,诚惶诚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者有悖于天理,不符合天意,或者有负黎民百姓的期望,他们怨恨我而我却不知道,怎么可能无所忌惮呢?”魏徵回答说:“君主治理天下,最怕自恃尊贵,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上不畏惧天命,下不忌惮别人的非议,以致骄奢**逸无所不为。现在陛下知道,上畏惧天命,下忌惮群臣、黎民百姓,如此谨慎,天下自然太平,这是治理天下的关键啊。但是,通常来说人们在一开始都知道励精图治,但很少有坚持下去,始终如一的,我期望陛下常存兢兢业业之心,始终如一。那样,上天时常眷念、庇佑,百姓、大臣时常爱戴,这样才好;不能心生倦意,而不能始终如一,有负今天的话。”太宗的这段话与大禹警醒帝舜的话完全相同,不但资质平常的君主,应当以它为座右铭,时常警醒,就是圣王明君,也应该这样。他们的德行越盛大,他们越虚心;他们的功业越广大,他们的言语越谦厚,当时天下虽然没有什么隐患,但他们仍然看作天怒人怨,危急存亡之时,这就是二帝三王长治久安,为后世称颂的原因。像桀、纣那样狂妄愚昧,认为天下的人都赶不上自己,上天没必要畏惧,以一人凌驾于百姓之上,自取灭亡,成为后世笑柄。作为君主,应该深以为戒啊!
【原文】颉利表请入朝,上谓侍臣曰:“曏者突厥之强,控弦百万,凭陵中夏,用是骄恣以失其民。今自请入朝,非困穷;肯如是乎!朕闻之,且喜且惧。何则?突厥衰则边境安矣,故喜。然朕或失道,他日亦将如突厥,能无惧乎!卿曹宜不惜苦谏,以辅朕之不逮也。”
张居正讲评:突厥颉利可汗因为属下各部落大多背叛了他,势单力孤,上书太宗要求归附,入朝觐见。接到奏疏后,太宗对左右侍臣说道:“以前突厥强盛的时候,颉利麾下能挽弓骑射的兵卒近百万,他自恃强大,屡次侵犯我国,志得意满,不可一世,多次残害属下的各部落,大失民心。现在,他要求归附,那他一定是众叛亲离,势力穷困了。我听到这件事,心里是既高兴,又警惧啊。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以前边境地区烽烟四起,都是颉利在作怪,现在突厥衰弱,不来侵犯,那样边境地区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怎么可能不高兴呢?之所以警惧,是因为颉利之所以失去民心,是由于他的骄横无道造成的,如果我在治理天下时有些过失,弄得民心背叛,国势衰微,将来也会跟颉利现在一样,怎么能不警醒、恐惧呢?你们要好好体会我这些话的意思,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们一定要极力进谏,以纠正我的过失,不可为了保全自己而保持沉默,使我陷于无道的境地。”一般来说,君主治理天下,没有不喜欢强盛而恐惧衰弱的,然而强盛的时候都潜伏着衰弱的隐患。所以当祸患从潜伏走到明朗时,人们都会感到恐惧;然而当祸患还潜伏着时,谁会恐惧它呢?只有那些英明的君主深谋远虑,能够看见潜伏的隐患而早做打算,在国家强盛时担心衰弱,因而行事兢兢业业,强盛可以长保。《易经》上有:“凡是衰落的,都是由于过去曾经荒**腐败;凡是灭亡的,都是由于过去曾自以为平安无事;凡是败乱的,都是由于过去曾自以为治理得宜。”太宗在突厥要求归附时心感恐惧,其本意就在于此啊。
【原文】上曰:“比见群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1],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之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纵鹊于野外。
张居正讲评:太宗说:“近来群臣们屡次上书,庆贺祥瑞。这是因为他们看见什么稀有的东西,就认为是祥瑞,是太平盛世的征兆。然而提到太平盛世首先想到的是尧舜,提到乱世首先想到的是桀纣,如果君主能够清心寡欲、节省开支,使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就算没有一件祥瑞出现,也不妨碍人们称颂当世为尧舜盛世;如果放纵私欲、靡费无度,使天下百姓都心怀怨恨,就算天下到处都是祥瑞,也不免被称为桀纣之世。就像后魏时期,天下到处都是连理木、白色的野鸡等祥瑞,百姓们只把连理木当柴焚烧,烹煮白色的野鸡来吃。然而,当时天下诸侯割据一方,纷争不断,生民涂炭,怎么算是盛世呢?由此可见,天下的治乱兴衰跟那些所谓的祥瑞毫无关系,今天出现了祥瑞,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呢?”史书上曾记载,当时有白色的喜鹊在大殿的屋檐下筑巢,两个巢穴连在了一起,外形就像合欢花一样;又两头大,中间小,很像乐器中的腰鼓,左右侍臣就对太宗说:“白色的喜鹊世间少有,外形像合欢花的巢穴也很稀有,如今都在宫殿里出现了,实在是祥瑞,应当庆贺。”太宗说:“我以前曾经嘲笑隋炀帝爱好祥瑞,于是都尉高德儒便将孔雀称为鸾鸟欺骗他,君上昏庸愚昧,大臣谄媚,国家因此灭亡。国家的祥瑞在于得到贤才,尧、舜得到岳牧、元凯,因而成就唐虞盛世,桀、纣虽有龙逢、比干等贤才,却不能任用,因而夏商灭亡。人君得到贤才才是真正可喜可贺的事,出现白色的喜鹊,外形像合欢花的巢穴这样奇异的事,跟国家又有什么关系而值得庆贺呢?”因而,下令毁坏了喜鹊的巢穴,并将它放到了野外,以表示国家不崇尚祥瑞。太宗关于国家的祥瑞在于得到贤才的话,可谓超越当时的看法,这是因为贤才的出现是没有定数的,君主要得到贤才也是很艰难的;得到贤才,则政事清明,百姓安定,而天下治平;不能得到贤才,则政事废坠,百姓困顿,而天下扰乱;能不能得到贤才,关乎天下治乱兴衰,这才是真正的祥瑞。当然,如果君主没有知人之明,则自以为得到的贤才未必贤能,真正贤能的人未必能得到,就像将蘑菇指认为灵芝,将麒麟指认为怪物一样,那样问题可就大了。
【原文】上曰:“为朕养民,唯在都督[2]、刺史[3],朕常疏其名于屏风,坐卧观之,得其在官善恶之迹,皆注于名下,以备黜陟。县令尤为亲民,不可不择。”乃命内外五品以上,各举堪为县令者,以名闻。
张居正讲评:太宗说:“百姓为国家的根本,为我安抚百姓,使他们安居乐业的,是各路的都督与各州的刺史。他们的职责在于,宣布朝廷的恩德,监察守令等属官,因而最为紧要,所以我经常将他们的名字记在便殿的屏风上,以便随时观看,时刻察访他们为官的事迹,是好还是不好,都记在他们的名字下面,以备将来处置,好的就升迁,不好的就罢黜,使他们以好的为榜样,不好的为戒。至于县令,对百姓来说尤为亲近,选择了合适的人担任,则一县百姓都受到他的福利;选择了不合适的人担任,则一县百姓都受到他的祸害,尤其应当谨慎选择。”于是,下诏让天下五品以上官员,将自己平日里知道的,才德足以担任县令的人,举荐给朝廷,以备朝廷选择任用。这一段是记述太宗慎重选择地方守令的事。《尚书》上说:“美好的品德,表现在善于治理政事上,治理政事最重要的在于教养百姓。”又说:“百姓为国家的根本,根本稳固则国家安宁。”然而,天子深居宫中,虽然很爱惜百姓,但却不能以一人治理天下,需要各级官员协助,宣布朝廷的道德教化,然后天下才能大治。太宗对于治理国家的方法理解深刻,注意选择贤能的人治理百姓,又设定制度,地方的都督、刺史都由天子亲自任命,任命的时候,都在便殿接见,赏赐衣物,以示宠信。由此可见,“贞观之治”并不是偶然形成的啊!
【原文】三年三月,上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仆射[4],当广求贤,随才授任,此宰相之职也。比闻听受辞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乎!”因敕尚书细务属左右丞,唯大事应奏者,乃关仆射。
张居正讲评:贞观三年三月,太宗对左右仆射房玄龄、杜如晦说道:“宰相的职责,最重要的在于举荐贤才,你们身为仆射,尤其应当以访求贤才,根据他们才能的大小,授以官职为要务,这样才能算称职。然而,我听说你们事无巨细都亲自处理,每天勤勤恳恳,从早忙到晚,还忙不过来,怎么能去发现贤才呢?”于是下诏让六部尚书将一切琐碎的事务,都禀报尚书左右丞处理,只有军国大事,应当奏闻的,才禀明仆射,由他们处理。太宗的意思,是打算让他们两人,从烦琐的政事中解脱出来,专心访求贤才,以图天下大治。这是因为百官的职司在于处理政事,宰相的职司在于举荐贤才,因而君主选择宰相,宰相举荐百官,然后天下可以垂拱而治。不然,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天下的事情却无穷无尽,如果一切都要亲自处理,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也是没有办法做完的,这对治理国家有何好处?
【原文】四月,上御太极殿,谓侍臣曰:“中书、门下[5],机要之司,诏敕有不便者,皆应论执。比来唯睹顺从,不闻违异。若但行文书,则谁不可为,何必择才也!”房玄龄等皆顿首谢。故事,凡军国大事,则中书舍人[6]各执所见,杂署其名,谓之五花判事。中书侍郎[7]、中书令[8]省审之,给事中[9]、黄门侍郎[10]驳正之。上始申明旧制,由是鲜有败事。
张居正讲评:贞观三年四月,太宗驾临太极殿,晓谕侍奉在身边的大臣们说道:“国家任命宰相,辅佐天子处理国家大事。设立中书省,一切大事都要它决策,草拟诏书。设立门下省,负责审核中书省对政事的处理是否有误,有问题的就驳回,并参与中书省对国家大事的讨论。这两个部门职责重大,是机要部门,如果诏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都要认真讨论、指出并修改,这才能算称职。然而,近来两省官员一意顺从我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同的言论,如果宰相只按照君主的意思去做就成了,那样这宰相的位子谁都可以去做,何必要选择贤能的人担任呢?”于是中书令房玄龄等都叩头谢罪。按照两省的办事流程:凡是军国大事难以裁决的,中书省就先让中书舍人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出处理意见,并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处理意见的后面,称为“五花判事”,以表示这并不是一个人的意见。众舍人写好后,中书侍郎与中书令再一一详加审察,斟酌是非得失,唯恐出现差错。然后,将草拟的处理意见移送门下省,由给事中、黄门侍郎等,依次加以审察、驳正,然后移送尚书省施行。这规矩早就已经废弃了,太宗再次重申这个规矩,并要求各部门照此办理,于是事事都处理得很妥当,很少有失误的地方。这是因为天下事,并不是一个人所能全部知道的,所以天子任命宰相辅佐,宰相招揽幕僚参谋,不因事情来回多次讨论而烦恼,不因意见不同而不合,然后集思广益,政事自然和谐。后世昏庸的君主,出口成宪,一意孤行,奸佞的臣子们为了保全权位,一心阿附君上的意见,而不去匡正君上的行为,讳疾忌医,这样的国家能不灭亡吗?
【原文】三月,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上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
张居正讲评:贞观四年三月,太宗灭亡东突厥后,威名远播,于是周边少数民族的首领,都到长安朝觐,请求给太宗上尊号为天可汗。可汗,是少数民族君主的称号,称天可汗以示尊敬太宗。太宗笑说:“我已经是大唐的天子,统御天下,怎么能去做少数民族的可汗呢?”太宗的这些话,虽然包含有不屑的意思,而实际上更多的是一种炫耀与自满,于是群臣及少数民族的首领一同叩头山呼万岁。从此以后,颁给周边少数民族的诏书上,都加称天可汗的称号,以表示接受他们的请求。
【原文】诸宰相侍宴,上谓王珪曰:“卿识鉴精通,复善谈论,玄龄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谓与数子何如?”对曰:“孜孜奉国,知无不为,臣不如玄龄。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详明,出纳惟允,臣不如温彦博。处烦治剧,众务毕举,臣不如戴胄。耻君不及尧舜,以谏诤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于激浊扬清,嫉恶好善,臣于数子,亦有微长。”上深以为然,众亦服其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