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讲评:一天,太宗在丹霄殿大宴群臣,众位宰相都侍宴在侧。于是,太宗对侍中王珪说道:“卿家平日里颇有知人之明,又能说会道的,现在房玄龄以下诸臣都在此侍宴,你品鉴品鉴他们的才能,并说出你自己的才能与他们比起来怎么样?”王珪回答说:“在座的诸位大臣,各有所长,都不是我比得上的。勤勤恳恳,一心奉公报国,只要下定决心,就竭尽全力去完成,这样的公忠体国,我赶不上左仆射房玄龄。文武双全,上马可以统领三军,平定天下,下马可以担任宰相,辅佐天子治理天下,这样的才略,我赶不上右仆射李靖。起草奏章,详细明白,宣达诏令,明确无误,这样的谨慎,我赶不上中书令温彦博。任何繁难、紧急的事情,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事事妥当,这样的干才,我赶不上民部尚书戴胄。以仁德规谏君主,唯恐君主比不上尧舜,进献合适的方法替代不妥的,以直言谏诤为自己的责任,这样的进谏,我赶不上尚书右丞魏徵。至于激浊扬清,彰显那些清白的官员,疾恶如仇,爱好善行唯恐自己赶不上,打算整肃纲纪、矫正风俗,在这些方面,我比诸臣可能要好一些。”太宗见王珪评品诸臣,个个恰当,非常赞同。在场诸臣,也心服口服,认为非常准确。自古以来,君臣相得益彰是很难得的事,上面王珪所评论的房、魏诸臣,都是一时之选,有唐一代人才的兴盛,以太宗时为第一。然而,当时诸臣不是隋代留下来的,就是废太子李建成留下来的,他们如果没有遇上太宗这样英明的君主,恐怕也只能自负才学,终老于草莽之间了!又怎么能各自发挥自己的长处,建立这样不世的功勋!由此可见,不担心天下没有贤才,应该担心遇不上英明的君主,才学不能得到发挥。有太宗这样英明的君主,则房、魏诸臣,将接踵而来了!千古以来,人们称颂贞观盛世足以媲美尧舜,这都是太宗知人善用的结果啊。
【原文】十一月,以开府仪同三司[11]长孙无忌为司空[12],无忌固辞,曰:“臣忝预外戚,恐天下谓陛下为私。”上不许,曰:“吾为官择人,惟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用,襄邑王神符是也;如其有才,虽仇不弃,魏徵等是也。今日之举,非私亲也。”
张居正讲评:贞观七年十一月,太宗任命开府仪同三司长孙无忌为司空,长孙无忌坚决推辞,说道:“我作为皇后的弟弟,出身外戚,如果担任三公这样崇高的职位,恐怕天下人会议论纷纷,说陛下出于私心厚待亲戚。”太宗不准他推辞,说道:“司空位高权重,一般人很难称职,因而我要选择一个贤能的人担任,只要他具有这样的才能,不管是不是亲戚,我都会选择他担任这个官职。如果没有才能,就算是亲戚,也不会让他担任官职,就像襄邑王李神符,他是我的叔父,因为他没有什么功劳,所以封为王,而不让他担任官职。如果有才能,就算平日里有些过节,也照样任命担任官职,就像魏徵等人,以前曾辅佐隐太子,为他出谋划策意图谋害我,我们本是仇人,但因为他们很有才能,所以我捐弃前嫌,起用他们,放手让他们任事。现在,任命你为司空,因为你的才能、德行足以担任此官,所以才任命的,并不是因为你是皇后的弟弟。从这一段可以看到唐太宗用人大公无私,长孙无忌追随太宗南征北战而又夺得天下,本是开国功臣,与其他外戚是不一样的,不过,如果按照国家对待外戚的方法,最好还是不要让他参与朝政,这样才能常保富贵,后代的君主不能以太宗的话为借口,去厚待亲属误国误民啊。
【原文】魏徵上疏,以为:“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岂取之易而守之难乎?盖以殷[13]忧则竭诚以尽下,安逸则骄恣而轻物;尽下则胡越同心,轻物则六亲离德,虽震之以威怒,亦皆貌从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将兴缮则思知止,处高危则思谦降,临满盈则思挹损,遇逸乐则思撙节,在宴安则思后患,防壅蔽则思延纳,疾谗邪则思正己,行赏爵则思因喜而僭[14],施刑罚则思因怒而滥,兼是十思,而选贤任能,固可以无为而治,又何必劳神苦体以代百司之任哉!”
张居正讲评:魏徵上书太宗说道:“君主夺取天下本来很难,保守天下本来很容易,然而纵观历史,那些开创王朝的人,创业之初都能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成就太平盛世,但能够自始至终都能这样的却很少,这岂不是夺取天下容易,而保守天下反而很难吗?这是因为,建国之初,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民心不稳,所以君主能够竭诚,以体察民间的情况,当时,就算是一介匹夫的话,在君主那里也重于泰山。当天下平定后,生活安逸,就恣意妄为,对于民心、世间百态,傲慢而不加注意,这时,就算是公卿大臣们的话,也轻如鸿毛。君主如果能够虚心听取民间的意见,则人人乐意为他效力,就算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都能与我们团结一心,何况天下的英雄豪杰呢?因而夺取天下本来不容易的,反而变得容易了。待人傲慢,则人人都不愿意为他效力,就算是五服之内的亲人,也与他离心离德,何况天下的人呢?就算以威势相迫,也只是表面顺从,心中其实并不服气,一旦情况允许,立马就背叛了,所以保守天下本来不难,却反而变得难了。作为君主应当注意这一点,处理事情件件都要下心思,不能怠慢、疏忽,一切声色犬马的享受,虽然有条件去享受,也应该知足而不去贪求;一切宫殿的修筑等工程,虽然有条件修筑,也应该知道节制而不去耗费钱财。君主作为天下至尊,地位虽然很崇高,但也是很危险的,所以时刻要注意谦虚、谨慎;在丰收的时候,要思考歉收的时候怎么度过。遇上游乐安逸的事,要想到乐极会生悲,而有所节制;在太平的日子里,要想到天道无常,而预防后来的祸患。如果担心身边的人蒙蔽自己,就需要大力招贤纳士,以开拓自己的眼界;如果讨厌奸邪小人陷害正直的大臣,就需要先使自己正直,以为天下表率,以杜绝别人欺瞒自己。在赏赐时,因为自己的好恶而随意增加或减少,则无法起到引导人们改恶行善的作用,一定要只赏赐有功的,而不让人有机会通过歪门邪道谋求赏赐;在执行刑罚时,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而滥用刑罚,那样必然人人自危,一定要使刑罚与罪行相称,而不能冤枉无辜的人。如果君主能够做到这十件事,兢兢业业,毫不懈怠,则内可以选贤任能,共同治理国家,巩固国家的根本,则外有保守国家根本的工具,这样垂拱而治,天下自然大治,又何必劳神费力代替百官去处理那些政事呢?”魏徵这个奏章不过几十个字,但人君治理天下的大政方略,都已经包含在内了。这十件事虽然很多,但它的中心思想在于一个敬字,随时随地都可以看见。《尚书》所谓兢兢业业,日理万机,君临天下,就像驾驭六匹马拉的绳索已经腐朽了的马车,也是这个意思,当然如果不读书修养身心,很容易就流于怠慢,这就是国家灭亡前的征兆。
【原文】十五年正月,上指殿屋谓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移;苟易一榱[15],整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张居正讲评:贞观十五年正月,太宗在便殿,指着殿屋,对侍奉在身边的大臣说道:“君主治理天下,就像建造这宫殿一样。一旦建成以后,只要安居其中就可以了,不要轻易变动;如果轻易地更换椽子、瓦,动作虽然很小,但在更换的过程中,攀上趴下,整个宫殿都受到影响,必然有地方因此而损坏,不像当初那样牢固了。君主平定天下后,为子孙后代、黎民百姓考虑,创制法度,传给后人,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要深思熟虑,有没有需要变更的地方;法制创制完成后,后世子孙、天下百姓遵守也就行了,切勿轻易变更。如果羡慕先代君主非凡的功勋,而去改变先代法制,一天一个样,这样对治理天下祸害很大,官员、百姓没有一定的规则去遵守;朝廷上议论纷纭,刚觉得这个方案可行,马上又觉得不可行,刚刚停止了那样做,回头又要那样去做,也太纷扰了!”这一段是说法度不可轻易改变,以修建房屋做比喻,道理明了,效法祖先的制度治理天下的人,对此要深思。
【原文】十六年,上谓谏议大夫[16]褚遂良曰:“卿犹知起居注[17],所书可得观乎?”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记善恶,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邪?”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上曰:“朕行有三:一,监前代以为元龟;二,进善人共成政道;三,斥远群小不受谗言,朕能守而勿失,亦欲史氏不能书吾恶也。”
张居正讲评:贞观十六年,太宗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你负责修撰起居注,所写的史书,我可以看看吗?”褚遂良回答说:“起居注官的职责在于,人君的一言一行都要记录下来,不管好的与不好的都要据实详细记载,这样君主才知道有所警惧,担心后人讥笑,而不敢作出出格的事。如果君主看了,史官就不敢据实书写,那样又怎么能让后人相信呢?从来没有君主这样做过。”太宗问道:“我所作所为中有不好的,你也记录了?”遂良回答说:“我的职责就是据实书写,如果对某些事隐讳而不写,那就是失职,我怎么敢不记录呢?”黄门侍郎刘洎上奏说:“君主的一举一动,天下人都在看着,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能很快地传播开去,根本隐藏不了。就算褚遂良不记录那些不好的事,既然天下人都知道了,他们就会自己将它记录下来。怎么可能让他们都有所忌讳而不记录那些事呢?”太宗说:“我平日里所做的事有三件:第一件是观察前代古人的行事,作为参照物,效法善的,以恶的为戒;第二件是任用善人君子,与他们共同治理天下;第三件是斥远谗邪小人,不听从他们的花言巧语,被他们蒙蔽。我勤勤恳恳谨守这三件事,不敢稍有差错,正需要史官据实记载,我没有不好的事,他自然也就不能记录我的不好了。”太宗上面提到的这三件事,真是后世君主应当遵行的为君之道,这是因为,要以前代为鉴,就需要多读前代的史书,多向儒臣请教,这样才能知道古人的善恶;如果要任用贤人,必须诚心相待,这样他们才敢于尽忠直谏;如果要斥退奸邪小人,必须要认真审查,决断果决,这样奸邪小人才不能为祸。如果真能这样,则君主的德行一天一天进步,一天一天臻于盛世,史书引以为美谈,后世以之为准绳。
【原文】二十二年正月,上作《帝范》十二篇以赐太子,曰《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且曰:“修身治国,备在其中。一旦不讳,更无所言矣。”又曰:“汝当更求古之哲王以为师,如吾,不足法也。夫取法于上,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为下。吾居位以来,不善多矣,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此皆吾之深过,勿以为是而法之。顾我弘济苍生,其益多;肇造区夏,其功大。益多损少,故人不怨;功大过微,故业不堕;然比之尽美尽善,固多愧矣。汝无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贵,竭力为善,则国家仅安;骄惰奢纵,则一身不保。且成迟败速者,国也;失易得难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慎哉!”
张居正讲评:这一段是记述太宗教诲太子的事。贞观二十二年正月,太宗编写了一本书叫作《帝范》,一共十二篇,赐予太子。第一篇名叫《君体》,讲述君主作为教化天下的根源,应当正身修德,以端正这个根源;第二篇名叫《建亲》,讲述君主应当搞好与宗族、藩属的关系,以巩固国祚;第三篇名叫《求贤》,这是因为国君只有得到贤人的辅佐,国家才能昌盛,所以应当广求贤才;第四篇名叫《审官》,这是因为盖能品鉴人的才能才能算明智,所以必须仔细甄别贤愚,以正官场风气;第五篇名叫《纳谏》,这是因为只有从谏如流才能称之为圣明,所以言路必须大开;第六篇名叫《去谗》,这是因为偏听偏信容易滋生邪恶,所以奸邪小人必须斥退;第七篇名叫《戒盈》,讲述自满必然导致倾覆,应当谨慎小心,以此为戒;第八篇名叫《崇俭》,讲述富裕时不能奢侈,必须节俭,有所节制;第九篇名叫《赏罚》,这是因为赏罚是君主的权柄所在,因而应当赏所当赏,罚所当罚,这样才能让人心服口服;第十篇名叫《务农》,这是因为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必须尤其注意,这样才能使百姓安居乐业;第十一篇名叫《阅武》,讲述练兵习武,以防备有事发生,这是帝王的武功;第十二篇名叫《崇文》,讲述重视儒家学说,以教化天下,这就是帝王的文德,到此这本书也就完了。太宗又对太子说:“帝王修身治国的道理都在这十二篇中。一旦我要死了,临终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本书里已经说完了。”又命令太子说:“你应当效法古代贤能的君主,像我这样的是不值得效法的。这是因为,效法上等人,仅能做到中等人的样子;如果效法中等的人,就只能做到下等人的样子,怎么可以不去效法上等人呢?我自登基以来,做得不恰当的事有很多:就像古人轻视那些珍贵、稀有的物品,而我却珍贵锦绣珠玉;古人不做徒劳无益甚至有害的事,而我却屡次兴建宫室;田猎本不是什么好事,我却乐在其中;巡游天下耗费财富无数,百姓深受其害,我却时常巡游四方,疲敝百姓。这都是我的过错,你不能以为这都是好事而去仿效。然而,我虽然有这样的过错,但国家仍然兴盛而不败坏,是因为隋朝纲纪不振,天下大乱,我能剪除暴乱拯济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百姓获益良多;统一天下对于后世的功勋更大。后来,我虽然有这些过失,但总的来说,百姓得到的好处要远比受到的损害多,所以百姓才不心怀怨恨;功劳很大,过错微小,所以国家才能不至于废坠;如果与古代那些尽善尽美的帝王相比,我没有一件事值得提起,真是太惭愧了。你没有我的功勋,却继承了我的富贵,如果以后能够尽力推行善政,国家还是可以安定的;如果骄横、奢侈,恐怕连自己的平安都无法保证。况且,建立国家基业很难,败坏却很容易;失去帝位很容易,取得却很艰难;怎么可以不慎重、爱惜呢?”太宗如此恳切地教导太子,这是因为开国之君,身经百战才打下这个天下,因而知道建国的艰难,天下的难以保守,这样的谆谆教导是为了让继任者,能够一一遵行,则国家才不至于颠覆!伊尹曾告诫大甲说:“要按照祖先的成例行事。”傅说告诫武丁说:“按照先王制定的规矩办事,就不会有错。”
[1] 连理木,是两棵树的树干与树枝连接在一起。
[2] 都督,是唐代各路总管的称谓,相当于后来的巡抚。
[3] 刺史,是唐代各州的行政首长,相当于后来的知府。
[4] 仆射,是唐代官名,唐初设立尚书省,下属六部,为最高行政机关,以尚书令为长官,
左右仆射为副长官,左右丞分管诸事。太宗继位后,因为太宗曾担任尚书令,便不再设立此官,以仆射为尚书省的长官,位居宰相之职。
[5] 中书、门下,即中书省、门下省,二者都是唐代的宰相衙门。
[6] 中书舍人,是中书省的属官。
[7] 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副长官。
[8] 中书令,是中书省的长官。
[9] 给事中,是门下省的属官。
[10] 黄门侍郎,是门下省的副长官。
[11] 开府仪同三司,是唐代文职散官的最高官阶。
[12] 司空,在唐朝为三公。
[13] 殷,是盛、众多,引申为富足、富裕。
[14] 僭,是过。
[15] 榱,即椽子,是放在檩上支持屋面和瓦片的木条。
[16] 谏议大夫,是门下省的官员,专掌议论。
[17] 起居注,是记录天子日常生活中一言一行的史书,负责记录的史官也称为起居注,以他官兼任的,称为知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