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鲁迅的生活
许寿裳
鲁迅是预言家,是诗人,是战士。我在《怀亡友鲁迅》文中说过,“他的五十六年全生活是一篇天地间的至文”,也就是一篇我们中华民族的杰作。这样伟大的一生决不是短时间所能说尽的,不过随便谈淡,得个大概罢了。
在开讲之前,我要问诸位一声,诸位大概在中学时代,甚而至于在小学时代已经读过了鲁迅的作品。读了之后,在没有会见他或者没有见过他的照相之前,那时诸位的想象中,鲁迅是怎样个人?这种回忆,对于鲁迅的认识上是很有帮助的。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儿,十余年前,在孔德学校小学班已经读了鲁迅的作品,有一天,听说鲁迅来访她的父亲了,她便高兴之极,跳跃出去看,只觉得他的帽子边上似乎有花纹,很特别。等到挂上帽架,她仰着头仔细一望,原来不过是破裂的痕迹,后来,她对父亲说:“周老伯的样子很奇怪。我当初想他一定是着西装,皮鞋,头发分得很光亮的,他的文章是这样漂亮,他的服装为什么这样不讲究呢?”
再讲一个近时的故事:这见于日本内山完造的《鲁迅先生》文中,用对话体记着,有一天,鲁迅照常穿着粗朴的蓝布长衫,廉价的橡皮底的中国鞋,到大马路CathyHotal[1]去看一个英国人。
“可是,据说房间在七层楼,我就马上去搭电梯。那晓得司机的装着不理会的脸孔,我以为也许有谁要来罢,就这么等着。可是谁也没有来,于是我就催促他说‘到七层楼’,一催,那司机的家伙便重新把我的神气从头顶到脚尖骨溜骨溜地再打量一道,于是乎说‘走出去’!终于被赶出了电梯。”
“那才怪呢!后来先生怎么呢?”
“没有办法,我便上扶梯到七层搂:于是乎碰见了目的的人,谈了两小时光景的话,回来的时候,那英国人送我到电梯上。恰巧,停下来的正是刚才的那一部电梯。英国人非常殷勤,所以这次没有赶出我,不,不是的,那个司机非常窘呢。—哈哈哈……”(《译文》二卷三期,日本原文见《改造》十八卷十二号)
关于鲁迅容貌的印象:我在此引一个英国人的话,颇觉简而得要,这见于H。E。Shadick的《对鲁迅的景仰》文中。他是燕大英文学系主任教授,不曾会见过鲁迅,只是从照相上观察,说道:
在我的面前呈现着一张脸,从耸立的头发到他的有力的颚骨,无处不洋溢出坚决和刚毅。一种坦然之貌,惟有是完美的诚恳的人才具备的。前额之下,双眼是尖锐的,而又是忧郁的。眼睛和嘴都呈露出他的仁慈心和深切的同情,一抹胡须却好象把他的仁慈掩盖过去。
这些特质同样地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在他的生命里……(原文见《燕大周刊丛书》之一,《纪念中国文化巨人鲁迅》)
鲁迅的生活状况可分为七个时期:(一)幼年在家时期,一—十七岁;(二)江南矿路学堂时期,十八—二十一岁;(三)日本留学时期,二十二—二十九岁;(四)杭州绍兴教书时期,二十九—三十一岁;(五)北京工作时期,三十二—四十六岁;(六)厦门广州教书时期,四十六—四十七岁;(七)上海工作时期,四十七—五十六岁。
―、幼年在家时期:一至十七岁,预备时期(1881—1897)这期的时代背景最大的有甲午中日之战。
鲁迅的幼年生活有他的回忆录—《旧事重提》,后改名为《朝花夕拾》—可供参考,现在略举几个特点如下:
(一)好看戏
(甲)五猖会(见《朝花夕拾》)是一件罕逢的盛事,在七岁时候,正当高兴之际,突然受了打击,他的父亲要他读熟《鉴略》数十行,背不出不准去,后来虽然背出,不遗一字,却已弄到兴趣索然。
(乙)社戏(见《呐喊》)
(丙)夜戏,目连戏(见《朝花夕拾》:《无常》)
(丁)女吊(见《中流》三期)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而且随随便便的“无常”,一种便是“女吊”,也叫作“吊神”,是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鲁迅临死前二日—10月17日下午在日本作家鹿地亘的寓所,也谈到这“女吊”,这可称鲁迅的最后谈话。(日本池田幸子有一篇《最后一天的鲁迅》记及此事,见日本杂志《文艺》四卷十二号。)
(戊)胡氏祠堂看戏。这点在他的著作里是没有谈到,我从他的母亲那里听来的;在十余岁时候,胡家祠堂里演戏,他事先已经看好了一个地方—远处的石凳。不料临时为母亲所阻止,终于哭了执意要去看,至则大门已关,不得进去。后来知道这一天,因为看客太多,挤得石凳断了,摔下来,竟有被压断胫骨的。他之不得其门而入,幸哉幸哉!
他幼年爱好看戏,至于如此,可是后来厌恶旧剧了。
(二)好绘画
(甲)描画。用一种荆川纸,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象习字时候候的影写一样。……最成片段的是《**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见《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乙)搜集图画(见《朝花夕拾》:《阿长与〈山海经〉》、《二十四孝图》)
这和他后来中年的搜集,研究汉画像,晚年的提倡版画,有密切的关系。
(三)不受骗
(甲)不听衍太太的摆布(见《朝花夕拾》:《琐记》)
(乙)对于《二十四孝图》的怀疑。“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见《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图》)
这样从小就有独到之见,和上述的艺术兴趣,可见他在此时期,天才的萌芽已经显露出来了。
二、江南矿路学堂时期:十八至二十一岁(1898—1901)这期的国家大事有戊戌变法和庚子义和团之役。
他的学堂生活从此开始,起初考入水师学堂,后才改入矿路学堂,《朝花夕拾》里有一篇《琐记》是可参考的。此外,还有几件事:
(一)爱看小说。新小说购阅不少。对于功课从不温习,也无须温习,而每逢月考,大考,名列第一者什居其八。
(二)好骑马。往往由马上坠落,皮破血流,却不以为意,常说:“落马一次,即增一次进步。”
(三)不喜交际。
至于苦学的情况,如以八圆旅费上南京,夹裤过冬,凡上下轮船总是坐独轮车,一边搁行李,一边坐人。
三、日本留学时期:二十二至二十九岁,修养时期(1902—1909夏)这期的大事是俄兵占领奉天,日俄开战;革命思潮起于全国,和他个人关系较切的有章太炎师的下狱,徐锡麟、秋瑾的被杀等。
这留学时期又可分为三个小段:(一)东京弘文学院时期,(二)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时期,(三)东京研究文学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