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篇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血腥家族一
相对于“神圣家族”“黄金家族”,“血腥家族”一词,听起来未免有恐怖之感。无奈,这却是真实的,西晋王朝白痴皇帝当政时期的司马氏家族,确是这样。
登上洛阳的北邙山,人们会发现,山上山下,前后左右,陵冢累累,星罗棋布。无怪唐人王建有这样的诗句:“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看来,“邙山无卧牛之地”的说法,虽属形容,却并不为过。
原来,这里紧邻着恢宏壮观的帝京,前邻伊洛,后傍黄河,土层深厚,风水绝佳。俗谚云:“生在苏杭,死葬北邙。”因此,自东周起,中经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直至五代,历代帝王陵墓比邻而依。就连“乐不思蜀”的刘禅、被称为“全无心肝”的陈叔宝、“终朝以眼泪洗面”的李煜,这三个沦为亡国贱俘的后主,也都混到这里来凑热闹。
司马氏祖孙死后大都葬在这里,可是无论是司马懿的高原陵、司马师的峻平陵、司马昭的崇阳陵,还是司马炎的峻阳陵,却连个踪影也不见。据说,因为大野心家司马懿担心死后被人掘墓,临终前便嘱咐子孙,不起坟堆,不植树木,不立墓碑,不设明器,后终者不得合葬。这种形制的确立,影响了整个西晋王朝。所以司马懿父子三人连同四代帝王,以及统统死于非命的“八王”的陵寝所在,直到今天还是一个谜团。为了一顶王冠,生前决眦裂目,拼死相争,直杀得风云惨淡,草木腥膻,死后却连一个黄土堆堆也没有挣到自己名下,说来也够可怜的了。隋炀帝死得很惨,可是也还有一座孤冢留在扬州。“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
当然,包括“八王”与杨广之流在内,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毫无价值可言,死后那些臭皮囊更是与草木同腐,甚至“骨朽人间骂未销”,被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人们知不知道他们的埋骨地,似乎也没有什么打紧。
由于这里地脉佳美,那些帝王公侯及其娇妻美妾都齐刷刷、密麻麻地挤了进来,结果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生前无论是胜利者、失败者,得意的、失意的,杀人的抑或被杀的,知心人还是死对头,为寿为夭,是爱是仇,最后统统都在这里碰头了。诚如《列子》所言:“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后世词曲中也说:“列国周秦齐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纵有千年铁门槛,终归一个土馒头。”
关于这一点,莎士比亚也讲了。他在剧作《哈姆莱特》中,借主人公之口说,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谁知道亚历山大大帝的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哈姆莱特接着唱道:
恺撒死了,你尊贵的尸体也许变了泥把破墙填砌,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现在只好替人挡雨遮风!
莎翁在另一部剧作里,还拉出理查二世去谈坟墓、虫儿、墓志铭,谈到皇帝死后,虫儿在他的头颅中也玩着朝廷上的滑稽剧。他是有意向世人揭示一番道理,劝诫人们不妨把功名利禄看得淡泊一些。当然,他讲得比较含蓄,耐人寻味。
而在中国古代作家的笔下,就显得特别直白、冷峻、痛切。旧籍里有一则韵语,讥讽那些贪得无厌,妄想独享人间富贵、占尽天下风流的暴君奸相:
大抵四五千年,著甚来由发颠?假饶四海九州都是你底,逐日不过吃得半升米。日夜宦官女子守定,终久断送你这泼命。说甚公侯将相,只是这般模样;管甚宣葬敕葬,精魂已成魍魉。
马东篱在套曲《秋思》中,沉痛地点染了一幅名缰利锁下拼死挣扎的浮世绘:
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
……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
他分明在说,社会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列国纷争,群雄逐鹿,最后胜利者究竟是谁呢?魏耶?晋耶?应该说,谁也不是。宇宙千般,人间万象,最后都在黄昏历乱、斜阳系缆中,收进历史老仙翁的歪把葫芦里。
当然,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虚无。败叶飘飞、泥沙俱下之后,总会有精金美玉存留下来。体现着生命自由与人文觉醒的“魏晋风度”,就正是这么生成的。
二
按说,一个刚由分裂达到统一的朝代,总该面貌一新、有所建树吧?那也未必。西晋王朝结束了魏、蜀、吴三国割据政权的统治,实现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可是“合”了以后,比“分”的时候更乱、更糟,昏天黑地,一塌糊涂。而且为时很短,整个王朝传了四帝,满打满算,仅仅五十二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短命王朝;如果从它出兵灭吴,到最后一代皇帝被俘、都城沦陷,实际上,统治中国不过三十年。
一般来说,一个新兴的政权,总会比垮掉了的旧政权具有活力,具有较强的施政能力。西晋王朝却是例外。司马氏为了夺得政权,处心积虑几十年,把一切精力都放到如何谋国、如何篡位上,而当真正成为九五之尊时,已经到了第三代,此时恰恰进入了危患重重的瓶颈期。当政者从根本上就不具备那种挽狂澜于既倒的决策能力,到头来,就只有灭亡了。对此,宰相何曾早有预感。一次,他对儿子说:国家刚刚创业,应该朝气蓬勃,才是正理。可是我每次参加御前会议或者皇帝的宴会,从没有听到谈过一句跟国家大局有关的话,只是说一些日常琐事,这可不是好现象。你们或许可以幸免,到了孙儿那一辈,恐怕就逃不脱灾难了。
对于这个王朝腐败的成因,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是这样分析的:“西晋一朝之乱亡,乃综合儒家大族与法家寒族之劣点所造成者也。”本来,两个异质集团结合在一起,其优点、劣点的“存活率”是各占一半的;但在有些情况下,优点未能得到发扬,劣点却充分显示出来。这令人想起英国大作家萧伯纳讲的笑话。一个女演员对萧伯纳说:“如果我们结合在一起,以你的聪明和我的漂亮,生出来的孩子肯定非常理想。”萧伯纳说:“如果反过来,以我的丑陋和你的愚蠢,生出的孩子又将如何?”西晋就正是这样。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往古来今,哪一个王朝的开基创业,不是经过数十载的浴血奋战,惨淡经营,才获取成功,臻于郅治!因此,那些开国皇帝和创业元勋,都是大有作为的一代精英。唯独西晋王朝,以禅让的名义,未曾动用一兵一卒,就从曹魏手中接管了天下。而第一代当政的司马炎,原本就是一个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又兼他登上帝座之后,整个朝廷已经没有可用之人,凡是有才能的都被他的父、祖辈赶尽杀绝,侥幸存活下来的,也都选择逃避、忘却,转移伤恸,遁入清谈,懒于问事了。
说到这里,需要就“禅让”一词解释几句。这是魏晋时期一种特别显眼而且层出不穷的政治现象。当时,有个美好的说法,称为“上袭尧舜”。实际上,所谓“异姓禅代”就是曲线谋国。
公元219年(汉建安二十四年),孙权被曹操打败,上表称臣,并奉劝曹操称帝。本来,篡汉自立,位登九五,这是曹操梦寐以求的事。孙权的劝进,对他来说,自是求之不得的。事实上,汉朝早已名存实亡,曹操手握一切权力,献帝不过是任其随意摆布的玩偶。只是慑于舆论的压力,曹操始终未敢贸然行事,不得不把皇袍当作内衣穿了二十多年。
当下,他就找来老谋深算的权臣司马懿试探一番,说:“孙权这小子劝我称帝,这简直是想让我蹲在火炉上受烤啊!”司马懿心里是透彻明白的,立即迎合说:“这是天命所归,天随人愿。”曹操听了,心中自是狂喜不止。可是还没有等到动手操作,他便呜呼哀哉,抛下的篡夺大业只能靠他的儿子来完成了。曹丕继位之后,经过一番“假戏真做”的三推四让,终于在公元220年登上了受禅台,是为魏文帝。
此后,司马氏祖孙三代,处心积虑,惨淡经营,心里想的、眼睛看的、天天盼的,仍然还是皇位。魏文帝死后,司马懿又辅佐了明帝曹睿、幼帝曹芳。最后,这个四朝重臣终于按捺不住了,趁着曹芳外出祭祀机会,假借皇太后的命令,在城内指挥政变,铲除了政敌,独揽了曹魏王朝的军政大权。曹芳名义上还是皇帝,实际上成了傀儡。曹氏宗室被迫迁居于洛阳城内,不准相互往来、自由进出。
司马懿死后,由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相继执政,他们竟然用灭族的惨刑,杀戮曹氏集团中人。公元254年,司马师废黜曹芳,立曹髦为魏帝;六年后,司马昭又杀了曹髦,立曹奂为魏帝。公元265年,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完全按照“汉魏故事”进行禅代,从曹奂手中夺得了皇权,是为晋武帝。一百五十五年以后,宋主刘裕“依样画葫芦”,接受了东晋恭帝的“禅让”,即皇帝位。一切处置“皆仿晋初故事”。恭帝被废为零陵王,第二年就被刘裕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