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的是个机电公司,在曲家桥那边,”何利锋说,“我现在还没印名片,下次见面应该就印出来了。”
“行,有事您说话。”纪佳程满口答应,“我的办公室在延安西路江苏路那边,有空了过去喝喝茶。”
何利锋一米八几的个头,衣服略大,纪佳程把他的衣服套在外面,保暖效果立竿见影。拿了这位叫李杏园的老板娘借给他的雨伞,纪佳程冒雨往家里走,心里感叹着何利锋和李杏园这么善良,果然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又想到何利锋管李杏园叫“姐”,便猜测这一定是少夫老妻,毕竟李杏园看着确实比何利锋大几岁,反正“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福寿至,女大八准发家,女大十样样值”!
李杏园和何利锋的善良让纪佳程逃过了重感冒,却没逃过赵敏的痛骂。回到家时,这身借来的外套也大半湿透,他一边脱着湿淋淋的衣服,一边听着赵敏骂曰:“丢人都丢到别人家去了!出门不看看天!下次穿得再少点,冻不死你这头猪!穿别人的衣服回来,还得给人家送回去!”
纪宝宝在一旁煽风点火地说:“多大的人了,还给别人添麻烦,我怎么有个这么让人操心的爸爸。”
“你可千万别学你爸爸,”赵敏对着纪宝宝指桑骂槐,“出门不看皇历,老胳膊老腿还要到江边去装‘小鲜肉’,你看他多‘十三点’。幸好你遗传了我的基因,聪明伶俐,要是像你爸爸那样脑残,我哭都要哭死了!”
骂归骂,等纪佳程洗好澡出来,桌子上已经放了一杯热腾腾的姜茶,那是纪宝宝给他泡的;**放着舒适的保暖内衣,那是赵敏给他准备的。至于他换下来的衣服,已经被扔到洗衣机里去了,赵敏还从柜子里找了套小礼盒,里面有牙膏、漱口水、润肤乳,打算让纪佳程还衣服时带过去当礼物。
然而第二天还是下大雨,纪佳程给何利锋发了条微信:“衣服已经洗好烘干,雨伞也晾干了,我稍晚一两天给您送过去?”
何利锋回复:“不急。”
结果纪佳程这一拖就拖了四天,要么是忘了,要么是有事没去成。第四天晚上赵敏忍无可忍,要求纪佳程第二天早上给人家送过去,说再不送人家会以为纪佳程要贪掉人家一套衣服、一把伞,纪佳程挨了一顿骂,就给何利锋发微信,先是一通道歉,然后说明早一定送过去。
微信发过去,何利锋还是回复:“不急。”
第二天一早纪佳程送了东西过去,顺便把赵敏准备的小礼品送给老板娘。那位善良的老板娘推辞不过,便打包了一盒鲜肉馄饨,一定要纪佳程带走。
他们越是这样纯朴,纪佳程越是过意不去。从此他每次跑步,都会到这家“杏园馄饨”吃一碗鸡汤馄饨,看着老板娘李杏园忙忙碌碌,和头发乱蓬蓬的眼镜男何利锋闲聊几句,夸奖几句缩在角落里写作业的虫虫。闲聊的时候,何利锋说自己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在这里是“蹭饭吃”,在他说话的时候,李杏园给他泡了杯茶,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何利锋真的请纪佳程帮着看了几份合同,内容是投资开机电设备公司的合作协议、公司章程,公司注册资本一千五百万元,何利锋占45%的股份,其中15%以现金入股,30%以技术资料入股。按照纪大律师的习惯,这种一分钱没给的“看合同”,他会直接拒绝,绝不肯在上面浪费脑细胞,不过看到这注册资本,觉得以后有机会当法律顾问,又看到面前热气腾腾的馄饨,终究抹不开面子,笑容满面地帮着改了合同,提了点意见,一边改一边在心里叹气。
这做的什么律师,别的律师改合同收钱,他给人家改合同收一碗馄饨——还是付了钱的。
在纪佳程看来,只要肯付律师费,何利锋会是个不错的甲方,从和他的几次聊天过程来看,这个人对法律感兴趣,问得很多,通常这样的人对法律和规则会有一定的敬畏。有一次他指着自己设计的图纸问:“万一别人侵我公司的权怎么办?”
“告他啊。”纪佳程说,“万一是商业秘密的话,甚至可以报案,经侦那伙人觉得够立案了就能抓人。”
何利锋半懂不懂地点头,又说起之前有一个朋友在外地被抓、老婆不肯给请律师的事,问朋友可不可以代请律师。纪佳程告诉他有难度,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规定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朋友、非近亲属的其他亲属是不能作为委托人的。
何利锋惊叹着点头,说要不是认识纪佳程这样的专业人士,都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学问。
纪佳程律师和何利锋就是这样认识的。比起后面发生的惊涛骇浪,这段平淡的日子实在是难能可贵,而且也特别短暂。
一个月后的某个周末,纪佳程跑完步,又到馄饨店里叫了一碗鸡汤馄饨。店里的人不多,李杏园照例在厨房忙活,何利锋照例在端盘子,虫虫照例在角落里写作业。纪佳程搅着鸡汤馄饨,往里面撒了点胡椒粉,瞥到何利锋坐到虫虫旁边,拿过虫虫的作业批改着。
他经常这样,有事的时候招呼客人,没事的时候就坐在虫虫旁边,要么给孩子改作业,要么在电脑上写着什么。纪佳程付款时看到他的电脑里有图纸,还有专利证书。他坐在电脑前的那副表情,配上他的眼镜和外套里露出的纯棉格子衬衣,绝对是典型的理工男形象。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人从纪佳程旁边走过去。这是个年轻的女人,头发盘在脑后,白色的上衣,黑裙,及膝高跟长靴,打扮得非常精致——纪佳程之所以下如此判断,是因为他发现这位女士的上衣、鞋子和包都是爱马仕的。穿这样衣服的人到这样的小店吃东西的场景不多见,所以纪佳程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里揣测这位女士莫不是穿了一身高仿。
这位女士向何利锋走过去,何利锋看到她,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他站起来,皱着眉头问:“你怎么来了?”
“你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还不能来?”这位女士相当不客气。
“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何利锋皱着眉头说,“咱们谁也别搭理谁,成吗?”
那位女士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看,讥诮地说:“行啊,何利锋,现在翅膀硬了啊,敢跟我这样说话!窝在这样的地方,不像你何大少的作风啊!你已经沦落到要靠寡妇养着了?”
“你要是不会说人话,就滚出去!”何利锋说着就坐下,拉过虫虫的作业本,看起来不想理那位女士了。
那位女士发出了一声冷笑:“哈,何利锋!你行啊!咱们还没离婚,你已经给别人的孩子当上爹了?我来是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回不回去?”
何利锋头也不抬,答道:“江诗媛,我说过,我是绝不会回去的。”
听着不对劲的老板娘李杏园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了,一看到这位叫江诗媛的女子就是一愣,嗫嚅道:“太……太太。”
江诗媛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呵呵,真像一家三口啊……行,何利锋,你要是真做得绝,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何利锋低着头在虫虫的作业本上批改着,似乎连和江诗媛说句话都没心情。江诗媛说完这句话,就猛地转过身,大步向门口走去。借着她的转身,纪佳程看到她的面孔:这是个很美的女人,头发一丝不乱,脸型略有些方,妆容精致,一看就是个生活富足的女子,只是她此刻杏眼含煞,嘴唇紧紧抿着,浑身上下透着冷气。她大步走过,鞋跟踩在地上嗒嗒作响,两秒钟后,她咣的一声推开门,冲出去了。
那位理工男本来在虫虫的本子上划拉着,等江诗媛出去,他就把本子合起来,看着脸色煞白的李杏园安慰道:“没事,她是冲我来的,别理她。”
李杏园犹犹豫豫地说:“你不去和她好好谈谈?”
何利锋站起来,拍拍她肩头的面粉,说:“不用,你安心做你的事吧。”
纪佳程觉得自己看了一场大戏,抛开与何利锋的关系不讲,这场戏的内容好像是“正宫冲上门抓小三反被渣男气走”。何利锋竟然已婚,老婆还很漂亮,他却跑来和这位貌不惊人的老板娘在一起——这不是婚内出轨吗?更重要的是,他怎么这么理直气壮啊?
就在他心里的八卦之火开始燃烧的时候,门又开了,纪佳程以为江诗媛去而复归,回头望去,却见进来的是三位警察。
一位警察问道:“何利锋是吧?”
何利锋慢慢站起来,答道:“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