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砂缓缓收手,对他微微一笑,鬓角有细密汗珠在晨曦的微光中一闪一闪。
终于,穆易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你不会觉得苦吗?”
沈青砂抬臂拭去额上汗水,笑了笑,“其实没什么不同的,练武也好练琴也罢,都是一样的。”说着对着穆易缓缓摊开手掌,如葱的指尖结着厚厚的茧子,看得穆易心头一颤。
她收回手,慢吞吞的声音波澜不惊,“我三岁学琴,四岁练舞,那时候真的觉得很苦。手指上还没有长出老茧,按弦按多了就一层层地蜕皮,疼着疼着就麻木了。练舞的时候为了腿踢得直,会在腿弯下绑上一根两头削得尖尖的筷子,腿一弯就会被扎。那时候小嘛,总是一边练一边哭,看着同龄的小孩子撒娇吃糖,羡慕得不行,更多的是觉得委屈。”
沈青砂说得很平静,穆易却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她浅浅笑了笑,接着道:“后来,我靠跳舞挣到了第一笔钱,过了这么多年,当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我捧着那二十个铜钱先是傻傻地笑,然后就哭了。自那之后我便明白了——除了那极少数被上苍眷顾之人,大多数人的人生无外乎两种:先甜后苦抑或是先苦后甜。而我自认不会是那极少数,所以我宁愿选择后者。”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穆易突然觉得很惭愧。若不是亲耳听见,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说出的话。他十三岁时是什么样子的?他不记得了,大概无外乎练练武读读书而已吧。
“呀,要来不及了,王爷你稍坐片刻。”沈青砂忽然跳起来,急匆匆冲进厨房拎着个食盒跑出去了。
穆易还没来得及问她干吗去,她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卫无双推开门走出来,“小皇叔早。”
其实她一早就醒了,习武之人本就浅眠,搬到这里之后她更是睡得不踏实。所以穆易刚来她便醒了,只是正准备推门而出时恰巧听见沈青砂说起过去,不知怎的便脚步一滞,贴在门后默默偷听。
说实话,青砂方才和穆易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她还真不知道。按常理说,她是沈提刑之女,那些话不可能是真的,可是,她说得那么真实,又不像假的。这个孩子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秘密,接触得越多心中的疑问就越多。
穆易对她一点头,问道:“青砂做什么去了?”
卫无双走过去坐下,“去领今日的饭菜。”
“领饭菜?领什么饭菜?”穆易有些奇怪,“饭不是一直都是青砂做的吗?”
卫无双笑起来,轻声道:“有些事哪怕是装装样子也是要做的。”
照例是递了食盒过去,让御膳房的小公公给装好,冷宫离御膳房太远,她一向都是一次取走一天的饭菜。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司琴?”
她转过身,看见来人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司棋姐姐?”
司棋连忙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眼角便有些湿润,“司琴,你瘦了……”
沈青砂收回手,从袖中摸出一条手帕来,笑道:“我哪有瘦?分明是姐姐胖了嫉妒我。”
司棋一怔,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姐姐现在是在皇上身边伺候吧,怎的领饭这种事还要亲自过来?”
“贵嫔娘娘今儿个起来突然想吃水晶虾饺,皇上担心下边的人办不好事,便让我亲自来了。”
沈青砂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司棋是个聪明人,说话都是点到即止,她怎会不明白这话中之意。
如今这宫中只有一位贵嫔——宋知秋,一叶知秋,倒是个好名字,只可惜,人未能如其名。穆成泽宠幸她怕是和宋毅脱不开关系,卫将军一事疑点重重、讳莫如深,穆成泽的举动更是处处异乎常理,让她无法不在意。
今日之事绝不会真是巧合,必然是穆成泽特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借司棋的口告诉她这些。皇上莫非是让她提防宋知秋?
两人又随便寒暄了两句,沈青砂心中装着疑惑,提起沉甸甸的食盒先走了。
走到无人处,她停下脚步静立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后将食盒搁在地上。轻车熟路地从树丛中取出一根加工过的树枝,随便刨了个坑,然后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饭菜通通倒进坑中,再把土扒拉回来填好踩实,看她的动作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一只黑猫从树上跳下,蹭到她脚边,喵喵地叫了两声,她蹲下身从怀中摸出半块油纸包着的牛肉饼来,那黑猫欢天喜地地叫了一声,叼起饼冲她摇摇尾巴。
微笑着拍拍黑猫的脑袋,目送它动作敏捷地跳上树,沈青砂慢慢摸出手帕来擦了擦手。她会想到把这些饭菜倒掉,其实也是因为这只黑猫。许多天前,她领了饭菜回来,见这猫可怜,便倒了半碗粥给它,谁知它竟嘶叫着不肯吃。此后,她便产生了怀疑,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古训,再也不敢动这些饭菜。
擦好手,她抖抖衣袖,自袖中滑落两个沉甸甸的锦袋。方才在御膳房,司棋与她一个拉手的动作,这两个袋子便悄然滑进了她的手中,而她借着取手帕的动作将它们放进了袖袋中。
拉开袋口往里一看:一袋金瓜子,一袋碎银。沈青砂嘴角翘起,重新收好两个锦袋。穆成泽果然了解她,担得起“知己”二字。
三人用完早膳后,青砂沏了一壶茶,还没来得及喝,突然穆易的随侍穆植急匆匆奔进来,神情复杂地瞥了一眼卫无双,凑到穆易耳边一阵低语。
穆易听到一半便变了脸色,听完唰地一下站起身,铁青着一张脸便要往外冲。穆植急得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王爷,您冷静一点,您不能去啊……”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穆易连挣几下没有挣开,看见穆植跪下,动作一顿,面色一点点缓和下来。
僵持了许久,他缓缓垂下手,沉声道:“我们……回府。”
穆植如释重负,连忙应了一声站起来。
穆易用力一甩衣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匆匆而去,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这么走了。
卫无双与沈青砂对视一眼,卫无双端起茶杯浅呷一口,悠悠问:“青砂,你想到什么了?”
收回目光,沈青砂微微笑道:“我想,王爷以后大概不能经常来了。”
卫无双也笑了,“真巧,我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