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大早,石榴就来店里多买了两斤牛肉,说是家里有贵客。翠喜笑问:“给你说婆家了?眉开眼笑做什么?”
石榴飞了她一个白眼:“悦昌银楼的邱师傅来做客,我等了快一年,就赶着今天弄件好首饰呢。”
翠喜哦了一声。
石榴道:“知道廊房头条、廊房二条不?知道珠宝市不?”
翠喜摇头。
“唉,真是对牛弹琴,”石榴说,“北平最有名的金店银楼都在那儿,全天下最漂亮的首饰都从那儿出的。悦昌是老店,虽不是大银楼,当年德源兴想从悦昌把邱师傅挖了去,两家还干过仗呢!我家小姐最爱邱师傅的首饰活儿,那是一等一的好,顶得上带黄签儿的呢!”
“黄签儿?”
“就是给宫里皇上娘娘们用的!”
“呀!”
石榴笑吟吟道:“今儿邱师傅来了,带来好大一箱子,全是好东西哪!咱家小姐把他当贵客招待,我能跟着讨点便宜,你说我能不眉开眼笑的?”
翠喜将牛肉递给她:“那你快回去吧。”
“不来看看?”
“不去了。忙着呢。”
石榴踮起脚朝里探探头,天禄在厨房跟王叔他们在一块儿捞牛肉呢,敦实的人影在热气里朦朦胧胧,店里座位空空,因为还没到饭点。翠喜忙?她忙个屁!石榴觉得翠喜挺可怜,这小丫头没钱,也没机会戴漂亮首饰,即便戴了,在这小饭铺里擦桌子扫地吆喝端盘子,天天对着些糙老爷们儿,倒显得讽刺和凄凉,便道:“别怪我没跟你说啊,先走了。”一溜烟儿地跑了。
天禄从厨房里出来,一面擦汗一面道:“小石榴说啥呢?什么师傅要来,要你去她们那儿。”
“谁知道,说得糊里糊涂的。”翠喜归置着桌椅,她低着头,乌黑的发辫扎得紧紧的,颈后却仍有一圈茸茸的碎发,像小鸟的茸毛。她那天叫了他哥,是因为他对她是真好,可这好吧,却让她渐渐跟他疏远了,有时候连眼神都躲避着。他看着她想,你小小一个姑娘,心思却恁多。可他不能跟她多说什么,话说得越多,心说不定就隔得更远了,她那些小心思其实他都懂,太懂反而不好,蒙着迷糊着倒能亲近些。一颗种子不到发芽的时候,就该让它捂在土里,阳光暖它,雨水浇它,泥土滋养它,急不得,该开花结果的时候谁都挡不住。那就是火候,也叫“道法自然”,人世世代代都这样过来的。
下午,丈二姑娘带着那悦昌银楼的邱师傅来了。天禄自然殷勤款待,亲自上前捧茶递巾,翠喜则同石榴在门口门墩儿上坐着,替邱师傅看着他那个紫檀首饰箱子。
邱师傅着白色纱袜,藏青布鞋,黑色对襟褂子的排纽扣到脖根儿,皮肤白,容长脸,眉棱下一双亮闪闪的黑眼睛,年纪不到三十岁,样貌清秀,声音柔和,谈吐温雅有南音。
石榴买了一个银簪子,拿给翠喜欣赏,翠喜拈着它,雪白的小手指微微翘起,对着从槐树浓荫下透出的阳光细看,笑道:“好调皮的葫芦。”原来那簪子上堑刻着葫芦纹样,两头一边一个,胖乎乎地歪斜着。石榴也凑过去和她一起细瞧,两个小女孩便如得了什么绝世宝物,拿着那小玩意儿悄声评说着。门墩儿旁是一盆紫色蟹爪菊,映出五彩的光,光彩中少女的脸庞秀美可喜,像幅画一样。
“小妹好水灵。”邱师傅笑道。
天禄没作声,丈二姑娘笑道:“天天好肉好饭,壮着呢。”她指的是石榴。邱师傅又道:“小妹头发生得好。”石榴的头发黄稀稀的,绾成双髻,像头上顶了两根蒜。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夸的是另一位了。
“呵呵,那是大喜贼!‘牛肉刘’的宝贝。”
翠喜听到,想反驳:“我不是贼!”后来想了想,也没吭声,歪着脑袋自和石榴看簪子,又低头瞅脚边的首饰箱,上面是金丝描的牡丹**和螺钿拼成的明月穿云。
邱师傅吃了面,先夸赞面好吃牛肉很筋道,“牛肉刘”果真名不虚传。擦了嘴,喝了口凉茶,却起身朝翠喜走过去,问她是哪里人,多大了,翠喜站起身,很礼貌地一一回答,邱师傅笑道:“说来在下和姑娘还有些渊源。我祖籍嘉兴,手艺是南方的,悦昌的大掌柜赵先生恰是姑娘同乡。有诗言,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徽州钟灵毓秀,人人如珠似玉,真是老天爷眷顾。”
翠喜知他在夸自己家乡,想起之前丈二姑娘对南方人鄙薄的口气,不由得觉得大是长脸,笑盈盈地谢了。不经意转头,却见天禄站在丈二姑娘桌旁,眼神很复杂。她心里突地一下,往后退了两步,离邱师傅远了些。
邱师傅弯腰,用袖口拂了拂首饰箱上的灰尘,心念一动,抬首道:“我还有些小物件,小姑娘如果喜欢,就挑一件,我按市价六成给你,都是南方人,就当作给乡亲的见面礼了。”
翠喜忙摇头道:“我不要。”
石榴使劲朝她使眼色,要她应下,翠喜只是摇头。
“要,怎么不要?”天禄大声开口,“不过也不用折价,翠喜,钱不够我给你。”语气却是恶狠狠的。
邱师傅一怔,不知他和这小姑娘什么关系,不亲不热,不远不近,倒让人不好揣摩,更不好接话了。翠喜一张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眼睛水汪汪的,人僵着,就是不言语,得亏丈二姑娘走过来,擅自打开首饰箱,里面确已没多少东西,只剩下些发卡、银簪、宝相花的银纽扣。她抓了两颗纽扣,塞进翠喜手中:“给你,姐姐花钱,别磨叽了,拿着吧。”
邱师傅却拉开最下面一层抽屉,说:“原来姑娘叫翠喜,我瞧这件东西倒和你很相配。”
所有人的目光都凑了过来,天禄也走上前来,邱师傅将那物件小心取出,阳光下,一抹清丽无比的幽蓝,与秋日的天空交相辉映。
四下里都静了。
日光正正地照耀下来,众人眼中闪烁的却不是白晃晃的日光,而是那熠熠的蓝之华彩。这是清透的蓝,如长天之下昆明湖的碧波,翠色寒烟;是飘飞的蓝,似庭院中翩翩的蝶,自在窈窕。那蓝仿佛有磁力,会攫取人的呼吸,那蓝又仿佛会发散,将光芒从周遭空气中散开,融化了,直**漾进心中。
单柄为簪,双柄为钗,两足并立,看形状当是钗了。长不过五寸,顶端做耳挖状,按的是时新一丈青的样子,却又分作两股,成了两个耳挖子,掏耳朵是不能了,模样却多了一份娇俏,倒似蝴蝶的触须。银鎏金的钗柄清秀纤细,镂空错层的花样,是一只蝴蝶与一只蝙蝠捧着寿字,应的是福寿的吉祥之意。
“这原是一套,二十八件里头唯独留下了这一个。”邱师傅道,“那小姐知道的,你上次那个抹额,上头就是点翠的牡丹花。”
丈二姑娘摇头道:“没它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