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广安门周边专给人做媒的姚婶有一天上门来找贵成,翠喜一见她就觉得不妙。贵成家一间屋子挤了六个人住,她避无可避,只得往外躲,姚婶将她衣袖一拽,笑道:“哎哟,大妹子别走别走,正找你和你哥有事儿呢。可走不得。”滴溜溜乱滚的眼睛足足在翠喜身上滚了好几道。
“我呀,是来给咱们吴大妹子提亲的,这样的大好事,大妹子走了可怎么谈?”这妇人翻动着嘴唇,叽里呱啦说起来:有两户人家,都是好人家,都算是翠喜高攀,不过现在托她姚婶的福气,翠喜可以从中选一家,不论选哪家都是赚了。
“一家姓高,大兴人,是个茶役,带个六岁孩子,老婆死得早,现在想找个续弦。翠喜若愿意,虽说是去当后娘,那边还拖着个油瓶子,却是个不值钱的女孩,等翠喜生了儿子,那便是宝贝,那翠喜自然就是当家的了,啊,俗话说得好:母以子贵,哈哈哈。”
另一家嘛,姚婶眼睛又是一转:“吴大妹子认识的,这家人跟吴大哥也很有干系。大老爷身居高位,夫人极好说话,两人夫妻多年没孩子,是夫人张罗着想给老爷找个侧室,只要能生养,她就当认了个亲妹妹,两人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贵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还是问:“这样的贵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姚婶笑道:“温梦榆所长难道不是大妹子的熟人?他是广安门税所的,吴大哥在广安门拉骆驼,敢说跟他没关系?”
贵成哦了一声,道:“那我们真算是高攀了。”
翠喜的心沉了下去,哥哥的话,显然就是毫不拒绝的意思。她只是冷着脸不说话,姚婶几次朝她飞眼风,希望她接一接,都被她冷冷瞪了回去。
贵成笑道:“多谢姚婶子费心了,这两家人都比我们家强了不知多少,我们倒是配不上。要不再先想想。”
姚婶心里冷笑:你们兄妹俩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坐地起价这种事儿,老娘见得多了,你们还真挺看得起自个儿的,呸,老娘等着瞧你们坐萝卜那一天!
当下也并不多说,笑吟吟告辞了。
翠喜坐了会儿,也要走,贵成喝道:“给我家里老实待着!别整天往半步桥跑!好好一个大闺女,也不怕被人说闲话,你这样跟刘家算个什么意思。”
翠喜道:“哥哥把我送到‘牛肉刘’去当跑堂的,就不怕被人说闲话,又算个什么意思。哪有女孩子去给人当茶房的?我反正没见过!哥哥在哪儿见过我可不知道!”
“还敢顶嘴!”贵成扬起手就要打,被他媳妇给拽了回去,两个女孩也是吓得不敢作声,奶奶本缩在墙角坐着,捂着耳朵呜呜叫起来,她一着急就哭叫,贵成朝翠喜吼:“你瞧,你瞧,都是你招来的麻烦!全都是麻烦精!”
奶奶抄起身边的针线盒朝贵成扔了过去,翠喜趁乱夺门而出,贵成待追,人已跑不见,急得他跺脚,奶奶拍手大笑,贵成怒道:“我的疯奶奶,你就惯着她吧,有你愁的日子!”
奶奶道:“不愁!”大毛二毛跟着起哄,大喊:“不愁不愁!”大毛还添了一句,“愁什么愁?!”她们都站在翠喜和奶奶这一边。
贵成又是气又是好笑,鼓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边厢,天禄娘见翠喜跑来,不由得叹道:“孩子,你在你哥家白吃白住,也不去找事做,整天往我这儿跑,他不骂你?”
翠喜不答,只笑笑说:“我陪您再去一趟警所吧,指不定今天能问到什么哪。”
若是一般传讯,顶多关个几天也就开释了,可现在距离天禄被抓走已经快一个月,时间拖得越长,越得做最坏的估计。“牛肉刘”的店面断了租被房东收了回去,天禄娘为了打点不惜砸锅卖铁,甚至打算将家里的房子作抵押借钱,当年从山东逃荒来北京原是一无所有,用血汗钱一点点攒下的家业,现在即便全部还回去也没什么,哪怕再上街头要饭去,也没什么。天禄娘宁肯家破,也不要人亡,天禄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她是活不了的。一日王大力过来,给了天禄娘二十块现洋,这笔钱是不小的数目了,想来是父子俩的多年积蓄,王大力说在一个棚铺找到了活儿干,等天气暖和,扎天棚的活儿就多了,王叔则在一个二荤铺当伙夫,虽然比以前稍微辛苦些,但日子总算能安安稳稳过下去,这个消息让天禄娘着实高兴了好一阵。这段时间里,邻里之间的走动也多了些,想来大家也是觉得天禄娘可怜,送钱的送钱,送嚼谷的送嚼谷,连斗大爷、秦瞎子这两个孤老头,也托菜园街的李婶子给天禄娘带了一点儿钱过来。
翠喜每天都会来找天禄娘,一老一少两个弱女子,每日风雨无阻跑去警所问消息,赶不跑骂不走,时不时还会闹一番,可仍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打听出来。让天禄平安回家,成了这两个女人单纯而蛮横的信念,靠这个信念,她们挺过了一天又一天,天禄娘一次都没有哭过,可翠喜知道,老太太绷着劲儿呢,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憔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垮了,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翠喜扶着天禄娘往警所走,走到与菜市口大街的交会处,听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天禄娘,等一等!”
回头一看,却是住在鸭子桥边的秦瞎子,正坐在草奶奶的板车上,往这儿招手哪。草奶奶飞快地推着车,嘴里嗬嗬有声,轮子在土路上碌碌作响,不一会儿两人便追到面前,秦瞎子跳下车,鼓着一对眯缝眼道:“我这把老骨头不行了,正好逮着草大哥让他推我来追你们,您见笑了啊。”草奶奶擦了擦汗,站在一旁,朝天禄娘和翠喜憨憨地点点头。
“秦爷,您的头发也白了。”天禄娘叹道。
闻名南城的武林高手,如今瘦得一把骨头,身架子倒依旧是挺拔的,只是头发稀疏,仅有的几根儿也是灰里透着白。
“全白也没关系,得有头发白才行。”秦爷摸摸脑门。
“您多吃点儿核桃。”
“扔核桃地里都没用了。”秦爷嘿嘿一笑,这么一笑,眯缝眼就连缝儿都笑没了。
“多谢您老捎来的钱,您生着病,还惦记着街坊,我,我……”天禄娘声音哽了,没说下去。
秦瞎子肃然道:“我虽不太出门,但你们家的事儿我听了,特别着急。天禄是个好孩子,这次绝对是被人坑害。常言道救急不救穷,我不过是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您可千万别客气。这两天我悄悄托太狮会的弟兄去打听了下,得到一个消息,天禄被那温所长使坏冤成了乱党,落到了警察局肖大锤子手里,只怕日子不好过。这肖大锤是管南城这一片出了名的恶警,惯会屈打成招,这次抓了好些人,天禄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现在紧着口风,不过是想打包给上头邀功。按这次抓人的情形来估摸,八九不离十,天禄就关在半步桥监狱里。唉,谁承想您老人家问来问去,也不知道儿子离你家就几步远。”
一听这话,天禄娘和翠喜如重锤击心。半步桥的“王八楼”是赫赫有名关押乱党的地方,各种耸人听闻的酷刑、杀人的方法早被人传来传去,天禄娘面如土色,怔住不响,双腿不听话地发起颤来。她想起儿子多年前发家,原就是挑着担子遇到从半步桥押出来的死囚,这下好了,他自个儿进去了,也不知哪辈子招来的孽缘。翠喜将她扶稳了,可怜巴巴地看着秦爷,问道:“秦大爷,我们怎样才能救天禄哥出来呢?”
秦瞎子欲言又止,想了想,说道:“你们先别太着急,因为着急没用!跟天禄结怨的,其实并不是警察局里的人,更和真正当权的大官没干系,如果要把天禄扯到乱党上去,那可是大事儿,各种根节丝丝缕缕人家都要弄清楚,一牵连就是一大片,天禄就连当个垫背的,只怕都不够格。肖大锤再想在这事儿上头立功,也得掂量着来。你们先想办法去探探监,让天禄自己稳住,别垮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余下的,大家一起再想办法救人吧。说实话,北京城这些监狱啊,关起人来没个调性,有时候抓的人多,里头不够地儿了,就会放一批人出来,指不定哪天就被糊糊涂涂放了呢。”
天禄娘和翠喜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但秦瞎子在北京城待的时间长,又是江湖上的人物,只怕说得在理。不敢耽误,和秦瞎子匆匆作别,她们便折返往半步桥跑。秦瞎子不放心,让草奶奶跟着,说:“老哥,您去看着点,别让她们被那帮丘八欺负了。受累了您嘞!”
草奶奶推起板车就追,秦瞎子在后头摇摇头,哭笑不得:“成天拖着这破板车有个什么用,也不嫌碍事儿!”草奶奶不应,咕噜噜的车轮声中,人已经跑远了,倒还挺快。
秦爷和天禄娘等人说话这当头,广安门税所里,温贝勒正在办公室里关着门养神,他的椅子是请老木工为自己专门设计的,有个机栝,扳一下就能放倒成躺椅,他往往一躺就是半天。
“娘肚子里带来的腿脚,伤着了上哪儿找回来?所以呢,能不走动就不走动。王八一动不动,活一千年,猴子上蹿下跳,活几十年。趴着不动,没毛病!”温梦榆懒洋洋地想,看了一眼窗外逐渐鲜艳的天色,那是春天才有的清透色彩,他忽然厌恶地想到老婆的嘴脸,心道:跟那种老女人睡觉,简直和犁地一样煎熬,只有和年轻小丫头子在一块儿,那才是采花,那才叫美事。这样好的天气,我整日跟这儿废着,实在不像话,吴家小妞儿非得弄到手不可。不过这些南方女人,我还是得小心点,别弄家来,又跟那只母老虎一样,在外头**不说,还时不时给我整出点儿汤事儿,折腾得五脊六兽的。妈的,母老虎还说我乱来,什么叫乱来?我抽抽烟,喝喝酒,玩玩女人,就叫乱来了?黄泉路上没老少!我倒觉得那些什么都不吝的个个儿高寿,反而那些假清高真道德,短命的多!我不信这个。我连天地良心都不信!哎,这世道,就图自个儿乐呵!爱怎么怎么着。“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我可是唯天下至诚之人!”《中庸》里的一段话,被此人如此文白夹杂、恬不知耻的解读,怕是先贤圣人万料不到的吧。
他借着困劲儿睡了过去,美梦正酣之时被敲门声惊醒,是惯会跟在他后头拍马屁的科员窦浩,探个头进来,待他醒了醒,半捂着嘴通报:“那个……那个刘家老婆子跑到半步桥去了,闹着呢,那一片有几家人也架弄着看热闹去了,说刘老婆子又哭又嚷地骂您呢,别提多难听。”
温梦榆直听到最后一句才回过神,坐起来,气急败坏地道:“臭老婆子,给脸不要脸!在我管的地盘,我就是老天!混账东西,给我抓起来!跟她儿子一块儿圈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