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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关山(第1页)

第六章关山

〔一〕

站在江汉关钟楼的阁楼俯瞰长江,你是听不到江水声音的,只能看到无形的江风,它大力搅动浪头,激出气流,市井中喧嚣的声音在这些气流中被加上了模糊的重音,它们混合在风声里,鼓**在人的意识之中,时而有形时而无形,若即若离似真似幻。

如果一颗心能跃至更高的地方,在云之上,在天之上,如果你愿意从那里再次俯瞰这个尘世,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将被打破,整个世界化为一个混沌的整体,人与人的聚合与碰撞哑然无声。

是由谁来安排,这庞大的、无法掌控的一切,这随时会变得无比渺小的一切?个中玄机由谁来界定?

当你在高处,在高于万物之上的高处,世间的事,再无大小之分,谈不上远近先后。只是一片混沌。可是,有一片躁动的喧嚣,依旧是存在的,它是独属于微尘之众的动魄惊心。

1932年秋天,在伦敦普惠洋行总部,核心管理者们正无比头疼地为缩减东亚的各个分部做着计划,经济不景气带来的诸多压力促使他们要做出革新,稳重内敛谦让的英伦标准在商业上趋于传统,欧洲老牌贵族彰显的气质遭遇到漠视和动摇,逐渐让位于激进、重视效率与速度、用人制度灵活的美式风格。这个时候,一封告知信被放在了会议室的桌上,被云淡风轻地传看了一遍,之所以说是云淡风轻,是因为它的内容实在没什么分量,无非就是涉及普惠在中国中部一个城市分部的人员变化。只有一个董事对信中提及的两个中国人名字引发了一点好奇:“他们难道不是父子吗?怎么一个姓潘,一个姓郑?”他自然不知道这随意问出的这个问题,在距离他们十分遥远的那个中国城市汉口,实则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更令牵涉其中的人深陷旋涡,体会到旷日持久的变动。

各大报社得到消息,普惠洋行华账房将在这一天有重要消息公布,也就是说:潘氏家族有要事宣布。其实商界和报界对潘氏主掌的华账房人事更迭早已有了确切预知,潘璟琛必然会毫无悬念地升任总买办,但假使说今天要宣布的就是此事,如此急迫地以临时记者会的形式公开,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江汉关的钟声悠悠地从远处飘来,时间到了上午十点,两个年轻人当先带路从洋行巍峨的楼宇中走出来,正是于素怀和李南珈。他们身后是潘盛棠、潘璟琛、闵、谢、邵、许等人,这都是百年商行中最顶尖的人物,镁光灯立时砰砰作响,挤在台阶下的记者们蜂拥而上。

潘盛棠抱拳一礼,用憔悴的沙哑嗓音道:“多谢各位,各位久等了。”

众人屏息以待。

不难发现,潘盛棠病容憔悴,脚步蹒跚,说话时有气没力,手都在颤,看来因病退出的消息并非虚言。风度翩翩的潘家大少爷站在盛棠身边,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不时关切地看一眼盛棠,小声提醒他注意脚下台阶,神情谦和依旧,但已透出一种主事人的气派,这一点,也从另外一个细节得到了确认:邵慈恩、闵百川、谢济凡等元老均站在他的右侧身后,以拥护者的姿态。

盛棠目不斜视,笑着说道:“诸位报界朋友拔冗前来,盛棠感激不尽。今天有两件事要在这里向各位宣布。盛棠年近六十,自弱冠从商至今,已四十余年矣。余素体健,唯去年水患引发肺疾,今岁加重,群医束手。天有不测风云,倘若盛棠一朝身去,揆诸生寄死归之理,亦无所介怀,沉笃之时,唯有两事悬寄于心。一件,自然是华账房的生意不能有所耽误,盛棠病体难料,实难再胜任总买办一职,从今日起,华账房由郑银川先生主事。”他顿了顿,加上一句,“这位郑银川先生,正是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我的养子潘璟琛先生。”

时间似凝固了一瞬,鸦雀无声,很快,就似炸开了一样,人群开始大声聒噪。

盛棠轻轻侧首,看了一眼身边已成众人焦点的年轻人,他绷紧了额头,漆黑的眼珠精光四射,嘴角却轻轻舒展,露出已训练有素的淡定笑容,这让盛棠重拾了一种久远的心情,这心情曾出现在他背起行囊离家从商的路上,曾出现在他拥有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商行、在向往的世界夺得一席之地那一天,也曾出现在他几乎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终于坐上总买办之位的那一刻。当年的他何尝又不是这番模样:紧张,兴奋,郑重,充满了防备和警醒。

这个世界从不缺少他们这样的人,顽石一样冷酷,刀锋一样残忍,不相信有什么会真正稳固安宁,随时要应对失去,随时会去争夺,永远都不认输;这个世界也从不缺少这样的心情,它狡黠的魅影不会随岁月的流逝压入无形,即便被放置在记忆的废墟里,也会时刻如野火熊熊燃起。

“人生比戏本里唱的可要精彩多了。”盛棠在心中说,“阿琛,好好将这场好戏看下去吧……”

妙不可言的轻松让他忽略了肺部的刺痛,更过滤掉记者频繁提问带来的不耐烦,他抬抬手,示意众人暂时安静,继续说道:

“今天要跟大家宣布的第二件事,正是银川的身世。鉴于对他以及他亲生父母的尊重,有必要将真相公布于众。说实话,自来祸福相依,潘家这些年发生的波折变故,究其原因统统是为了一个‘钱’字,而宣统元年仲夏,郑氏恩公将银川交托于我照料,后来骨肉分散一朝竟成永绝,不幸之始,依旧是因富贵招险之故。诸多前尘,因缘复杂,在这里就不赘述了,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郑家对潘家恩情如山……盛棠责无旁贷,自将银川当作亲生子看待抚养……”

有记者忍不住打断道:“潘先生,请问您为什么要将郑先生的身世留到今天才说出来?”

盛棠淡淡一笑:“银川的生父,是不幸被歹人杀害的,郑家三代单传,潘某为保住这郑家的唯一血脉,自然要惕厉警醒,不待十拿九稳之时,哪敢轻易向外言说?”

有略知珠江旧事的记者立即追问:“那么您说的这个郑姓恩人,是否就是当年广东第一买办郑庭官?”

盛棠扫了银川一眼,后者站立得纹丝不动,目光深处是只有他才能捕捉到的挣扎的痛苦。盛棠叹了口气,以无奈地苦笑回应了这个问题:“不。虽然他们罹难的原因相似,但却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

他在“毫无关联”这个词上加重了音量,以表示确定。问话的记者显然有些失望,旋即露出更多的好奇,正待继续追问,盛棠一拱手,又是一礼:“该说的已经说完,其中涉及家事私隐,还请各位恕盛棠有所保留。总之,郑银川之名今日已正,他依旧是我的异姓爱子,潘家依旧是他的家,并且从今天开始,他将接替我正式成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请各位像当年关照我一样,对他多加爱护帮助。盛棠谢过诸位了!”

说完,他深深一躬,然后缓缓直起身子,似乎筋疲力尽,难再发一语。银川扶他走下台阶,记者们几乎将他们团团围住,素怀和南珈利落地应付着,辟出一段距离。

盛棠出了会儿神,待车开过来,转过脸对银川笑道:“今后有得你忙了。”

银川也笑了,道:“您就放心吧。”

西式自助午宴安排在璇宫饭店,人不多,主要是华账房高层和记者,按银川的话来讲:招待的是自己人。

“好小子,终于有点主人的意思了。”邵慈恩嘿嘿一笑,转头对许静之等人道,“董事会可不止他一个人,真以为老潘一走,就没人能制得住他了么?”

许静之道:“这羊排做得不错,你吃点。”

邵慈恩掩不住怒意,额头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了:“明明知道我们年纪大,偏预备些生鱼片和羊排,这倒也罢了,不吃总可以吧?现在连个座次也不排一下,端着盘子随便乱坐,什么规矩?”

闵百川坐在他右手方,懒懒地瞟了过来:“有得坐就行了,有得吃就不错了。别忘了咱们的股份是怎么一点点送到这郑先生手里的。”

邵慈恩怒道:“这小子两面三刀,买通黑帮流氓坏我生意,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有一天我……”

闵百川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总有一天,哪一天?您老人家百年之后?”他叹了口气,看了看放在面前的一小盅佛跳墙,缓缓舀了两勺吃了,道,“又不是没有能吃的东西,也不是没有能坐的位子,他有他的分寸,我们也得有老一辈应有的知足,再怎么表面上也算是他的‘自己人’嘛,你说对吧,济凡兄?”

谢济凡取餐后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但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才抬起头,仿佛刚从恍惚中回过神。他没有回应闵百川的话,侧过身子,对邵慈恩说道:“他买通黑帮坏你生意?”

邵慈恩冷笑道:“老谢,别装糊涂。我们四个人里面就你跟他走得最近,叔叔长叔叔短的。”

“他对你们难道不是敬爱有加?”

“敬爱有加,”邵慈恩说起来咬牙切齿,“若真是敬爱有加,就不会往我家里寄子弹,不会让人在我货栈里塞鸦片了……谁发家的时候没点说不清的历史,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早认定监管处一直盯着我,给我挖这么一个大坑,害我只能像剁手一样分给他一半股份。谁能消化他这番敬爱有加?你能吗?”

谢济凡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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