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味药相思苦
事到如今,苏为安对顾云峥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点了点头,说:“我跟他们说我还在法国,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很喜欢巴黎这个城市,所以想留下来多待一段时间。”
“事实上呢?”
苏为安垮了表情,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巴黎,所谓浪漫之都,大家都很幸福,就我一个人身患绝症孤单寂寞,根本待不下去好吗?”
顾云峥被她的模样逗得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容,但心里又替她觉得苦:“反倒是来到这里以后觉得更轻松一些?”
苏为安勾了下唇,笑意却有点苦涩,说:“是啊,来到这里以后觉得自己还很幸福。”
说到这里,顾云峥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怕问到她不想说的地方,语气中带着些许犹豫:“为什么不回家陪父母?”
“因为不敢。”她长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床头上,“第一,我父亲发病以后,我去做基因检测的事情并没有告诉父母,我怕他们看出来;第二,我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拖累了我们,母亲和我都觉得我回去照顾父亲只会让他更自责;第三,我害怕看到父亲生病的样子。”她说着,将手背搭在额头上,闭上了眼,“因为,那会是我不久以后的模样……”
她的鼻子忽然就酸了。
这是她的痛处啊。
这是她第一次和人说起痛处。
曾经因为害怕,她夜夜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偷偷地哭,第二天还要强作笑意,装作心情很好地和父母聊起最近网络上又有什么有趣的笑话,而父亲并没有比她想的好到哪里去,发病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连拿杯水都做不到,她走过去想要帮忙,父亲却嘴硬说自己没想喝水,只是看杯子碍眼想挪一挪,让她去忙自己的。
明明家人之间应该是最真实、坦诚的,在这样的时候却是最开不了口的。
她只是不想看到父亲再为了她强颜欢笑,她只是不想自己再强颜欢笑,离开是一个更容易的选择。
真奇怪,环游世界这两年,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都说不出口的话,竟在顾云峥面前这样轻易地说了出来,还有从前不肯示人的眼泪,此刻藏也藏不住。
顾云峥伸手,轻拭过她的眼角,是湿的。
想要掩藏的东西被他这样轻易戳穿,苏为安的心里反而轻快了许多,变得肆无忌惮起来,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湿了枕巾。
顾云峥轻轻替她擦掉脸上的泪水,他的声音很轻,近乎一种哄骗:“你做的是对的,这样对你和你父亲都好。”
苏为安却忽然清醒起来,许是觉得自己这样太丢人了,她用手掌抹掉眼泪,故意笑道:“真是的,说不定其实我心里就是觉得父亲生病了是个累赘,找一堆借口想自己在外面玩,不去帮母亲分担而已。”
这是她的自责。
就算有再多的理由,在父亲病情日益恶化的时候没能陪在父母身边,她依旧不能原谅自己。
回应她的是顾云峥的笃定:“你明知道自己不是。”
简单的八个字,顾云峥说得那样稀松平常、理所当然,他竟然那么相信她。
苏为安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面上的泪渍未干,苏为安看着顾云峥,忽然笑了,这是她这么长时间来,最平静、最真实的笑容。
见她情绪稳定下来,顾云峥才又问:“为什么要退学?”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以苏为安的能力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好医生,为什么这么早就放弃?
苏为安敛眸,说:“因为觉得无趣。”
这个答案倒是让顾云峥有些意外,问:“无趣?”
“嗯,无趣。”苏为安点头,“虽然拿到基因报告书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来不及成为一个顶尖医生了,有了退学的念头,但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贺晓明……老师。”
“贺晓明?”
贺晓明和顾云峥是华仁医院神经外科的同事,对贺晓明,顾云峥是熟识的,但这个时候从苏为安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顾云峥很是意外,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苏为安因为他而放弃了医生这个职业?
苏为安将贺晓明同意温冉以让他加入温教授的课题为条件,顶替她成为文章第一作者的事告诉给了顾云峥,又说:“我觉得他很可悲,他为了参与大课题、为了有成绩、为了晋职的样子很可悲。当时我想,原来三十多岁的医生是这样的啊,我不想用生命仅剩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一个像他一样的医生。”
原来那个闹出全院轰动的副教授撤职案的学生竟然是她。
顾云峥看着她,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平时对这种事情关注不多,只是因为贺晓明副教授头衔被撤的事闹得太大,贺晓明在科里屡次三番为自己辩解,他才对这件事有那么一些印象。
贺晓明说他以宽容之心接收了一个毫无科研经验的学生进实验室,那学生没做什么却还想抢夺同学的功劳,他为维护正义,一怒之下剥夺了那学生的署名权,没想到因此被那个学生告到了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