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是。”顾云峥冷眼看她,“你可以走了。”
眼见真的就要一拍两散,一旁的助手沉不住气了,急忙道:“顾医生,这边中文翻译不好找,能不能让苏为安再干一段时间,等咱们找到新翻译再说?”
顾云峥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即回答。
众人心里都觉得有戏,却在这时,那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翻译姑娘冷笑了一声道:“凭什么?”
说完,苏为安拿过自己的双肩背包,头也不回地向急诊室外走去。
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开除,而这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因为之前说好在医院做翻译工作会提供宿舍,所以她并没有研究过在这边的住宿问题,可现在鸡飞蛋打,宿舍是去不了了,她拖着行李箱走在班吉的街头,再拖下去天就要黑了,但她还没有找到归处。
她是在这个时候接到母亲的语音通话的,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母亲用透着些许倦意的声音问她:“为安,今天巴黎的天气怎么样?”
因为怕母亲担心,她从没有和母亲提过要来非洲的事,向母亲谎称自己还在法国。
苏为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自己真的还在巴黎一样,对电话那边的人说:“大晴天,阳光可好了,真想让你们也来看看。”
苏母没有接话,只是又叮嘱她注意照顾自己,就在苏为安以为母亲要挂电话的时候,却听她忽然说:“对了,你爸爸前几天有一次突然动不了了,不过住了几天院现在已经没事了。”
苏为安一僵:“爸他怎么会……”
自她两年前决定退学环游世界起,母亲很少同她说起父亲的病情,只用“还好”糊弄着,今天既然提起,想必情况应该并不乐观。
苏为安的心揪了起来。
苏母倒是平静:“医生说亨廷顿舞蹈症a的病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的,你不用担心,但是为安啊,你有时间也去做一下基因检查吧。”
亨廷顿舞蹈症,又是这个讨厌的名字。
苏为安默然。
出生在公务员家庭,家庭关系良好,又以全校前几的成绩考入了国内顶尖的医科大学华医大,她的人生原本也算是顺风顺水,直到苏为安大五那年,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肢体动作的苏父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亨廷顿舞蹈症。
晴天霹雳。
身为医学生,在听到医生对父亲做出这个诊断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课本上那些冰冷的字眼——常染色体显性遗传,CAG(冠状动脉造影)序列异常扩增,主要表现为舞蹈样动作和痴呆,而治疗方法是……有待进一步研究。
但这还不是全部。
如果是由父系遗传的亨廷顿舞蹈症,子女的发病年龄与父代相比会明显提前,她的父亲是在不到五十岁发病的,这就意味着如果她真的被遗传了这种疾病,那么她将会在四十岁,甚至三十五岁发病,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结尾。
这已经不是母亲第一次劝她去做基因检查,苏为安没有接话,只是说:“妈,如果爸再发生什么情况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好回去帮你。”
得到的是两年里如出一辙的回答:“你不要回来,你爸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你回来说不定对他反而不好,你在外面看你的世界,家里我还应付得来。”
通话结束。
挂断电话,苏为安拉开书包拉链,看向夹层最后面的那个大信封,上面赫然写着基因检测机构的名称。
信封是早就被打开过的,她拿出里面的那两张纸,报告上冰冷的基因图后写着几句话:“CAG扩增数50,携带亨廷顿舞蹈症致病基因。”
a亨廷顿舞蹈症:全称“亨廷顿氏舞蹈症”。是一种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患者起病隐匿,进展缓慢,以舞蹈样动作伴进行性认知、精神功能障碍终至痴呆为主要特征,通常在发病十五至二十年后死亡。
这是她的“判决书”。
她是在父亲确诊一年多以后才自己偷偷去做的检测。
父亲刚刚患病的时候,她的内心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疾病的进展因人而异,说不定父亲就算患了病也不会对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可回应她的,是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现实。
她还没来得及为父亲难过,就要面对自己有50%的概率与父亲患有同一种病的现实。
决定去做基因检测的过程,是与自己进行一番漫长的心理挣扎的过程,下定决心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什么样的结果都可以接受,可拿到最终的一纸结果时,她如遭雷劈,定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将这份基因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反反复复看了上百遍,想着万一是自己看错了呢,最终却只能抱着自己痛哭一场,然后将这份报告塞进书包的夹层,试图假装它没有出现过。
基因诊断的结果她不敢告诉父母,怕压力本就很大的他们会变得更加绝望,可她同样没有勇气再像从前一样去幻想自己的未来,三十岁、三十五岁、四十岁,她随时都有可能发病,手会不自主地乱动,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傻,就算她再想成为一个好医生,这个梦想似乎已经变得遥不可及了。
那还不如活在当下。
她是在那个时候决定退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