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描绘耀花了我的眼睛。如果真是如此,物理学将有一个爆炸性的升空,由盲目的试错变成依照地图的登山;而张元一,这个瘦小苍白、心理自闭的孩子,将成为—不,已经成为物理学的终极宗师,其历史定位远远超过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但……沈老师作为物理学家应该是欢欣鼓舞的,可他为什么神态苍凉甚至暗含悲怆?我暗自揣摸着,但不好贸然开口问。过一会儿,他突然转了话题:
“我说过,我喜欢围棋,同几个国手都熟不拘礼。前不久合肥有场赛事,我做东道宴请了几位。没想到酒席上我这个东道主竟成了众矢之的,几个家伙以酒盖面,群起攻击我—当然他们并非针对我本人,而是把我当成替罪羊。他们说,科学家实在是一群无事生非之徒,竭尽心智弄出来个阿尔法狗、Master,毁了所有围棋选手的人生乐趣和人生价值。围棋是中国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用最简洁的棋类规则造就了天下最深奥的棋类运动。1996年,当国际象棋程序深蓝战胜国际大师卡斯帕罗夫时,围棋程序的棋力还不值一提,只相当于围棋业余二段。当时有人预言,围棋在棋类中非常独特,下围棋不光需要高深的算子能力,也需要直觉,甚至是对美的感觉,而电脑程序不可能具有直觉和美感,所以永远不可能战胜人类的超一流棋手。这话言犹在耳,预言家就被啪啪打脸。2016年,阿尔法狗和Master横扫天下。到了今天,Master升级版更是把人类顶尖选手当成了玩物!再没人自吹自擂什么‘人类独有的直觉和美感’了!更令人难堪的是,到后来Master赢了棋,国手们复盘时尽力研究也弄不懂它的下法,显然它发现了围棋棋理中最深奥的规律,而人类在数千年的钻研中还没发现它,或者说能力有限的人脑无法理解它。小易,我告诉你,那天他们围攻我原是开玩笑打嘴仗,但说着说着,K君突然情绪失控,号啕大哭。他说:‘生不逢时啊,小生我横扫天下,十几年来一直站在人类棋艺的巅峰。可是,我时刻不能忘记,头顶上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邪神,这个邪神粗暴鄙俗,没有什么直觉、美感、创造力。它从本质上说不过是0和1的复杂字符串,它的棋艺从本质上说不过是使用蛮力进行试错选择,但它就是压得我抬不起头,让所有的围棋国手生不如死!’”
我与沈老师结识以来,这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他平素闲适淡定,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情绪激动,看来那天的场景一定让他感受至深。沈老师又说:
“K君接着诅咒我,说你们这些科学家自作自受,很快就会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现在,人工智能已经开始全面接管人类的工作,从汉字识别、语音识别、人面识别,到飞机自动降落、汽车自动驾驶等,都已经完胜人类。法律咨询系统使百万律师失业,医疗咨询系统让千万医生降级为电脑操作员,难道独独科学家们能够幸免?K君说,我知道你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天才中的天才表面谦逊持重,内心比我们更为自傲。你们认为大自然中隐藏的简洁美妙的秩序只能由上帝赐予的天才脑瓜来破解,你们仍迷信着诸如‘直觉、灵感、创造力为人类独有’这类精神鸦片。沈兄,别做梦了,我告诉你,围棋领域出了个马斯特。物理领域也很快会出现一个驴斯特,它同样是0和1的复杂字符串,是一个只会蛮力试错的粗暴家伙,但它很快会把所有科学天才甩几条街。甚至到某一天,它发现了宇宙最终定律你们却看不懂,就像我们看不懂Master如何赢棋一样,那时你们也会像我一样生不如死!”
沈老师重复K君的话时,我能感受到他心中深深的失落,甚至还有愤懑和绝望。我笨拙地安慰沈老师道:“都是些醉人疯话你别放在心上。再说,物理是实证科学,那个‘它’就是抢了杨振宁、李政道的位置,人类还能做吴健雄啊。”
沈老师苦涩地摇头,没有反驳,可能他认为不值得反驳。这时,我忽然有了一个不祥的想法—当然这种想法对沈老师很是不恭。我开玩笑地说:“沈老师,你是不是像那位K君一样,对人工智能嫉妒成恨?你会不会像毕达哥拉斯那样,为了防止数学的陷落,狠心把学生希帕索斯扔到大海里?”我赶紧自己转圜,“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玩笑开过头了,沈老师你宅心仁厚,绝对不会那样干。”
我紧盯着他,想当面察看他的反应。沈老师扭头看着我,平静地说:“如果我不得不那样做,你站在哪一边?”
我毫不犹豫:“当然是站在张元一……站在希帕索斯那边!”
沈老师讥讽地说:“这会儿我才知道,原来美貌果真影响智力啊。小易,你想想有那个可能吗?不要忘了,纵然毕达哥拉斯淹死了希帕索斯,也没挡住无理数进入数学殿堂啊。不,我不会干这样的傻事。相反,我很珍惜元一这个窗口,我会努力把元一的天图尽早翻译出来,公布于众,哪怕……”他苦涩地说,“那一天是人类物理学家的末日。”
我心中涌出幸福的巨浪,但幸福的后味却是浓浓的酸苦,既为楼上的元一,也为神情苍凉的沈老师。我问:
“沈老师,还是我问过的那个问题:你说天图来源于那个强大的通用程序,这个程序是元一本人创造的吗?”
沈老师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他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把那个程序看成大写的‘他’,看成张元一的母体,也许更恰当一些。”
这个回答太晦涩,答非所问,我没听懂。这时屋里有动静,张爷爷出来了,说:“这么早就起床了?我来为你们做早饭。”我当然不能让老人一人忙活,赶忙跟到厨房帮忙。抽空看向院里时,我见沈老师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默默地仰望着。
早饭做好,张爷爷说咱们先吃,吃完再给元一送饭。吃饭时,沈老师说:
“张伯伯,我打算做一个安排,你看行不行。这份天图可能确实有价值,对它的研究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我想正式聘用张元一为中国科技大学的工作人员,参与这项长期研究,也聘用你为临时工作人员,专门负责照顾他。”
张爷爷非常欣喜,感激涕零,忙不迭地点头。我也向沈老师点头致谢。这样一来,张爷爷就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即使他去世,也不必担心孙子的生计了。沈老师又说:
“至于工作地点,当然是让元一到中科大更方便。但考虑到元一的心理状态,也考虑到……我想让他暂时留在原地,可能更为保险。”我敏锐地猜到,他没说出口的第二个考虑是:想保持这个“窗口”的原始状态。他没有说出来,是因为这带点风水迷信的味道。“如果您老同意,我就让中科大租下或干脆买下你这套房子,作为我们的工作场所。”
沈老师不在意地说:“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会解决的。即使周围拆迁,这儿也将永久保留下来。”
我马上明白了,他是想把这儿作为历史文物、作为大写的“他初次登上历史舞台之处,永久保存。我看看他,看看张爷爷。张爷爷的表情有点怀疑,看来他不大相信一个教书的能有这个权力只是囿于礼貌不好再追问。他笑着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要是能这样安排,我哪怕今晚闭眼也能安心啦。”
我连忙说:“那可不行!你得活到一百二十岁,元一还指望你照顾呢。”
“行,托你吉言,我一定活成个老不死!”
我们都放声大笑。我们商定上午就回北京,沈老师会派助手来处理后续事宜,我则抓紧向林哥做汇报,他肯定也挂牵着这儿的进展啊。
该给元一送饭了,我照例自告奋勇,那两人也跟我上楼。我把牛奶和包子递给电脑前的元一,像昨天那样站在他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脸颊,柔声说:
“元一,快吃饭,吃完饭姐姐和叔叔就要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们马上还会回来看你的,带着你的天图回来。”
我忽然觉察到,元一的手缓慢地、迟疑地向上摸索,摸到我一只手指,抓住,贴在他脸上。我感觉到一阵战栗,来自两人肌肤相接处,也来自我的心。在这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人生决定,我回头对沈老师说:
“沈老师,你要是不嫌我脑瓜笨,我就做这儿的常驻工作人员,行不行?”
沈老师喜出望外,但仍思虑周全,提醒我道:“我当然是双手赞成啦。只是,这么重大的决定,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你的公司怎么妥善处置?也要征求你男友的意见,他是在北京工作吧?”
我笑嘻嘻地说道:“我当然会征求意见的,但他肯定不会反对。至于我的公司,我想,设在这儿更方便与‘未来世界’联络,沈老师你说对不对?喂,元一,姐姐留下来陪你,你欢迎不?”
元一仍旧不说话,但我感觉到他手上的握力在加重,一股暖流在两人肌肤接触处流淌。当我们告别元一下楼时,他仍旧“不理不睬”,没有从座椅上起身送我们,但我分明感受到他目光中有依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