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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玫瑰 长 铗2(第1页)

昔日玫瑰长 铗2

杰罗姆说:“这位令人仰慕的女士,为什么不担任扩建阿波罗神坛的设计师呢?”

人们刚刚释放的心弦又紧绷了起来,罗马人在暗示亚历山大人仍然无法逃脱神谕的惩罚。

我的老师淡淡地回答道:“神不会去制造一块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

“神当然可以……”杰罗姆打断了希帕提娅,话出一半却又红着脸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克利特人的悖论(27):神是万能的,故他能制造一块自己也举不起的石头,但他举不起那块石头,同时也证明他不是万能的。

希帕提娅无意嘲弄罗马人的困窘,接着解释道:“把神坛的体积扩建为两倍,正如制造一块神也举不起来的石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我们不可能用尺规的方法求得2的立方根,杰罗姆大人的计算机械也不行。”

杰罗姆颓唐地坐了下去。要驳倒希帕提娅其实很简单,用他的计算机械试一试便行了。可是罗马人心知肚晓,就算把他的木头机器的齿轮磨秃,也不可能得到一个精确解。显然,所谓阿波罗神谕,只是罗马人处心积虑的捏造。

梅纳斯的弟子们欢呼着从座位上跳起,激动地涌到希帕提娅的身边,亲吻她的裙角、手背、脚踝。梅纳斯没能解决神坛的倍立方问题,但这并不构成这位伟大几何学家的耻辱,因为,这根本就是个神也不能解决的问题,更别提那位自以为是的罗马人了。

此情此景,我禁不住赞叹道:“她真像沉沉夜色中的亚历山大灯塔啊!”

“不。”来自昔兰尼的叙内修斯(28)转过头来对我说,“她不是灯塔,她是比光永远更早到一步的黑暗。”

哲学家的话令我一激灵,时隔五十年如仍在昨。多么睿智的见解啊,知识好比夜空中被星光所照亮的空间。杰罗姆们就像秉烛而行的夜行者,他们相信星光最终会充满宇宙的每一处,就像钻石般晶莹剔透没有盲点;希帕提娅就像深邃的夜空,她指出计算机器的不完备性、递归计算的非万能性、倍立方问题的不可解性……星光所照亮的区域相对于无穷广袤的夜空,终究是微不足道的。

那个冬天,亚历山大人享有了短暂的安宁。

当“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的大名出现在六翼天使神庙讲堂的签到册时,所有人都惊呆了。杰罗姆坐在听希帕提娅讲学的人群中,没有带上他的木匠和修辞学教师。与每一个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一样,他或是安静地聆听,或是轻声与旁人交谈,或是谦卑地站起来提问。罗马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家都警惕地注视着杰罗姆的表演,私底下暗自嘀咕。

第一天,杰罗姆给希帕提娅献上了橄榄与曼陀罗编织的花篮;第二天,杰罗姆当场朗诵了他最近创作的一首诗;第三天,杰罗姆向在场所有人许诺,将向迪奥多西一世为六翼天使神庙申请经费资助……到后来,罗马人的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了,亚历山大人震惊于这一事实:曾经无数次被羞辱的杰罗姆正在向席昂的女儿发动爱情攻势。

那个时候我二十岁出头,希帕提娅不过大我们十岁,但我们爱她就像爱戴自己的母亲,罗马人对希帕提娅的骚扰激起了我们心底无穷的敌意。平心而论,罗马人的确是地中海最般配希帕提娅的男人,他英俊潇洒,学识渊博,与希帕提娅年龄相当,智慧难分伯仲,堪比所罗门与示巴女王式的佳缘。希帕提娅已经三十多岁了,难道我们真的希望她像贞洁的圣女那样孤独一身吗?这种矛盾的心理噬咬着我的心。

很多次,我按压住杰罗姆请我转交给希帕提娅的信,忍不住想要拆开它,但最终还是把它完整地交给了老师。很多次,我不远不近地跟在杰罗姆与希帕提娅的背后,偷听到的并非令人脸红耳烧的情话,而是一些普通哲学问题的讨论,事后又不免为这种行为而感到羞耻悔恨。有时,我产生一种向希帕提娅揭露罗马人不怀好心的冲动,可又担心这种没有根据的怀疑被他人诠释为嫉妒。还有一次,我禁不住跑到席昂老头儿那儿,词不达意地告诉他罗马人打着他女儿的主意,可是面对席昂老头儿淡然的表情,我才意识到之前不知已有多少与我一样幼稚可笑的年轻人向他通报了这一消息。

时常,我注意到杰罗姆亲吻希帕提娅手背的时间过长,注意到在杰罗姆讲了一个笑话后,希帕提娅的嘴角泛起微皱的细纹……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向杰罗姆发难,指出他对海伦公式的一个证明是错误的。但后来的讨论表明错的是我,杰罗姆使用了一种我不太理解的高明方法。这次不自量力的挑战经历让我无地自容,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不想在讨论中发表任何言论。

在那一年的冬天与第二年的夏天,一切你所能想到的离奇怪诞之事都能在亚历山大城上演。杰罗姆雇用了上千名波斯艺术家,在难以计数的羊皮纸上夜以继日地工作,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把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最大一间展览室变成了由细密画构成的拼图。每一张羊皮纸上都画有栩栩如生的宗教、人物、风俗画,画上圣母的发丝、婴儿皮肤的肌理历历可见,骑士刀剑上的寒光几可瘆人。博物院的门倌告诉访客们,光是费掉的颜料就足足让总督大人的一只骆驼商队忙活大半年。这些细密画或挂在墙壁上,或铺在地板上,就像是零乱的马赛克,五彩斑斓,乱花迷眼,看起来并不比一张波斯地毯更吸引人。在上百位亚历山大名流的见证下,杰罗姆优雅地邀请希帕提娅掀开高大的垂地窗帷,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澄净的玻璃窗,以一定角度倾泻在细密画上,那些由珍珠粉、蓝宝石粉、孔雀石粉、赭铁粉凝成的图案熠熠闪烁,似在融化,似在颤动,似被天堂的圣音唤醒。斜射的阳光在墙壁上缓缓流动,带动看客们的目光由远而近。嗬!当蜜糖色的阳光把展览室大厅的每一处角落照亮,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些细密画竟然组成了一个美丽女子的肖像。纵然这个肖像没有标上名字,人们的目光也都默契地落在我的老师飞满红晕的脸上—罗马人的拼图游戏规模如此庞大,不仅仅是为了展现他的奢华,更是为了纤毫毕现地描绘希帕提娅的美丽。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片顷之后,这光影的胜景便不复存在。罗马人骄傲地宣布,这所有以几何学原则创作的细密画,都只能在此时此刻展现,即便是明天的同一时间大家出现在这儿,这些细密画原封不动,亦不能重现刚才的一幕。因为,每一天的阳光都不是以同一角度入射的,只有通过精确的计算,才能让光影展现这美丽的一瞬。而越是短暂的美丽,就越能长驻心灵,罗马人意味深长地说。

这还不够疯狂。五月的时候,杰罗姆大张声势地集合了全城的历法家、天文学家,在亚历山大灯塔下宣布他将对古代的历法进行修正,这一狂妄之举自然遭到了学者们的集体反对。在长达七天的穷极无聊的争论与谩骂之后,杰罗姆得意扬扬地宣布,下午三点的时候神将证明他的推算是正确的。得益于他的杰出宣传,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全城人都聚集到耸入云霄的灯塔之下,好奇地等待奇迹的发生,而我的老师与其他学者们被邀请到灯塔的顶部共品佳酿。那一天我也站在人群里,只不过是在灯塔的阴影之下,仰望着快要刺破苍穹的灯塔和上面那些远且缥缈的身影,顿觉自己渺小卑微。那一刻,我痛恨自己,也痛恨杰罗姆,但对他更多的是敬畏与恐惧,正如当黑暗陡然袭来时,惊慌失措的人们对罗马人的感情一样—日食发生了,几乎所有的亚历山大学者都漏算了这次日食,而骄傲的罗马人却做到了。当灯塔巨大的鲸油灯亮起来时,惊慌的人们渐渐平静下来。突然有人指向天空,似乎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当耀眼的灯柱照亮它时,人们认出那是一个风筝,上面印着一个拉丁字母。紧接着第二个风筝又飘了下来,同样印着一个字母。后来,越来越多的风筝飘了下来,在场的人们禁不住把这些字母一个一个念出声来,并屏住呼吸期待下一个展露的字母,当这神启般的奇迹全部展露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些字母竟构成了希帕提娅的名字。

我没有等到这些字母全部展露便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因为在字母才显现一半时我就已经猜到了罗马人的诡计。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逃离亚历山大,离开我的老师。在我之前,叙内修斯和潘恩都已经离开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离开的原因,但是我猜测那个“希帕提娅的学生”—罗马人与之难逃干系。

希帕提娅的学生?这一名号听起来真够讽刺的。没错,杰罗姆是旁听过希帕提娅的几堂课,但是他的年龄、他的身份实在是与这一头衔不相称。罗马人对此倒毫不介意,甚至还四处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也是希帕提娅的学生似的。这一名号的广为人知还是在席昂的葬礼上,亚历山大人所敬仰的席昂先生仙逝本与罗马人毫不相干,杰罗姆却越俎代庖对葬礼大操大办,用一篇长达三个小时的祭文高度颂扬了席昂的一生,无愧于一个饱经沙场的演说家。他那经过修辞学家**的油腔滑调,堪比职业演员的声泪俱下,感染得在场所有人潸然泪下……正是在这祭文的结尾,杰罗姆署上了“席昂的徒孙、希帕提娅的学生”这一名号,与“亚里士多德第三十一世嫡传弟子”那一奇怪的头衔并列。

葬礼结束后的那个晚上,我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不辞而别。背后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你也准备离开我了吗?”

希帕提娅站在我的房门口,脸上还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平时绾得很庄重的发髻散落开来,垂在双肩上,这使她显得很瘦弱。我陡然意识到席昂死后,希帕提娅便是无依无靠的一个人了。她没有家人亲属,没有丈夫孩子,亚历山大人都说席昂的女儿嫁给了真理。是的,她还有许多学生,但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关门弟子,大多都是流水席的听众,有的甚至纯粹是冲着她的美貌与名望来的。这让我的脚步变得沉重,但我还是背过脸去说:“对不起,老师,圣安东尼修道院将提供给我一个见习僧的职务,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

“可是,辛奈西斯,上一个月,你还说要潜心研究《蒂迈欧篇》。”她急切的声音令我心碎,我的老师可以洞彻宇宙最精微的奥秘,却辨不明一个简单的借口。

“老师,我是您最愚钝的学生,学习那些高深的知识很吃力。尤其是相对于最聪明的那个人……”我的话里不无酸意。

希帕提娅微弱地“哦”了一声,怔怔地立在那儿,默默看我把几部课堂笔记、她曾经赠送给我的手稿放进包袱中,再用亚麻绳一捆,扔在肩上。在我路过她时,她稍稍地侧过身子。我瞟见她消瘦的脸庞,与平时的饱满红润判若两人。

“辛奈西斯,你认为我应与罗马人在一起吗?”当我走出几步,她叫住了我。

“老师……”

“叫我希帕提娅。”她的眼神很严厉,但不知为何,这个时候我突然不怕她了。

“希……我,我认为你们应该在一起。”我违心地说。

“为什么?”她的双唇紧紧地合在一起,亮晶晶的眸子深陷在眼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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