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凌晨
猫睁开眼睛。
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它,猫终于从酣沉的睡梦中抬起头。应该醒了。它抖抖身体上的尘土,站起来,弓紧身子打了个哈欠。空气陈腐、肮脏,猫被呛得喷嚏连连。它伸展四肢,拉直身体,还好,所有的关节仍然柔韧而灵活。
大声吆喝,拖动器皿,什么东西摔碎了,在不远处。猫打了一个机灵,多么纷乱的声音,像在遥远的梦境中经历过。猫恍恍惚惚,它的眼睛刚刚适应四边的昏暗,整个思想还浸没于睡眠的麻木状态里。过了大半晌,猫才弄清楚自己被卷在一捆毯子中。毯子正在向外移动,猫死死抠住毛穗,憋足了劲往后拖。
“见鬼,这毯子真够沉的!”有人叫。猫松开爪子。人类的声音在它脑子里嗡嗡作响,震得它头痛。毯子一点点挪动,猫急忙后退,直退到后背抵在了冰冷冷的墙上。毯子一下子抽开,猫眼前豁然大亮。
粗壮的脚,粗壮的腿,再上去是粗壮的肚子,粗壮的脖子,粗壮的生满横肉的脸,脸上长一颗粗壮醒目的黑痣。
猫盯着人类,每根神经都因警戒而绷紧。“黑猫!真是触霉头!”黑痣的声音沙哑阴暗,令猫很不舒服,一些遥远的也同样阴暗的事情扫过它的心头。猫瞪大眼睛,竭力回想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事情。
但黑痣不容猫细想,抄起把扫帚,挥舞着砸向猫:“死猫!一定是它把东西咬烂的。”
猫感到对方强烈的憎恶,本能地一跃,跳到高处。它脚下的东西散发着窒闷的橡胶气味,使它无法忍受。猫连忙蹦至一旁,稳住身体后才看清自己站在一盏大吊灯突兀的金属枝干上。吊灯下是几张歪七扭八摞起的桌子。
黑痣仰起的脸丑陋无比。有几个人跑过来,聚在他周围,七嘴八舌:“这猫好大!”“把桌子搬走!”“逮着了交老王做龙虎斗。”“关上门!关上!”
他们都穿一模一样的蓝色衣服。猫对此产生极大的愤恨。从它嗓子底发出憋了许久的一声:“喵—噢!”
猫彻底清醒了。它感觉身体由于睡得太久而虚弱,还不适合剧烈的战斗。它压抑着心底油然而起的怒火,仔细审视周围的环境。这是间大屋子,乱七八糟堆满东西,到处是搬迁和整理的痕迹,只有一个门。
蓝衣服们开始爬桌子,猫不得不往更高处跳。如何摆脱这群疯子?扑下去,扑到黑痣脸上,吓他个半死,然后夺门而出。这是个不错的方案。甚至可以在黑痣脸上抓出几道深深的血印。
猫低头看自己的爪子。爪子钝得厉害,很久没有修磨了。算了,这次先放过他。猫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人们追逐着它。猫发现天花板漏了一个洞,露出吊顶灰白的金属桁架。猫回过身,双眼迸生寒意逼人的目光。“喵—喵唔!”它厉声叫,随即轻轻一跃,跳进洞中,转瞬没了踪影。
“鬼猫还真会跑。”人们骂。管事的进来:“还不干活!”
“头儿,这仓库里零碎真不少呢。听说这幢楼以前是医院,闹过鬼,是吗?”
“穷鬼!医院经营不好,只好把病房的医疗设备搬出去改成酒店。这不关你们的事,干活干活!”
医院,生和死交替聚集的地方。消毒液的味道刺鼻,来来往往的人们神色肃重,构造复杂的机器上光泽闪烁。猫仿佛又能嗅到、看到、感觉到。它不喜欢,甚至讨厌。
猫喜欢吊顶里的黝黑气氛。它在胶木衬板上好好地把爪子磨利,然后钻进通风口。弯弯曲曲的通风管道一定能通往外面的世界。猫在这时却犹豫不决。按理说它应该出去:它已经醒了,加上屋子里有想捕杀它的人,而且吊顶里既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它总不能再倒头大睡吧?
但猫内心感到不能一走了之,不能随便离开,这是责任,也是约定。
约定?猫一惊:以独来独往的个性闻名的猫,怎么会有约定束缚它的行动?是入睡前和谁约好了在此相会吗?和谁?它使劲想,但想不起来。
猫呆了半晌,这时肚子咕咕叫得厉害,饿死了可就什么约定也实现不了了。于是猫向通风管道里走。管口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它的视野里。猫犹如重陷梦境,四周是漆黑而空洞的所在。阴暗遥远的过去从漆黑中慢慢渗透出来,猫睁大眼睛,它看不清楚,更触摸不到。前方有隐约的光亮,猫加快脚步。必须先找到出路,猫对自己说,回忆在此时根本毫无意义。
风凉飕飕的,拂打在猫脸上。猫闻到风里清新鲜美的味道,那是阳光和空气的味道,是花儿和树木的味道。这使猫兴奋,步子一下子轻快起来,全然忘记了饥饿。猫只想立刻见到外面的世界。
也不知走了多久,猫依然陷在通风管道迷宫样的道路中。猫决定换条路走。正好管道左边有块松动的挡板,它过去贴着管壁听了听,那边很安静。猫抠咬一阵,已经腐朽的挡板便掉下,“当”的一声碰到管底,露出个洞来。猫等了等,没有什么异常,就跳进洞,脚踩在聚酯化纤制的隔离板上。又是吊顶,猫有些不耐。它感到疲惫,在吊顶上踱了一圈。
每隔一段距离,隔离板就开扇小窗,装了金属制的百叶。日光灯宁静的惨白从这些百叶窗透进吊顶,让猫昏昏欲睡。
幸亏此时开门的撞击声、高跟鞋的敲击声、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把猫的困倦赶跑了。猫害怕再一次坠入深沉的睡梦中,便寻找声音最响的那个窗口。
隔着窗口的百叶,猫看见质地形状都不熟悉的办公桌、书架和椅子。几个服饰亮丽的女子正在吃一大盒松软纯白的食物。
“这蛋糕还不错吧?”其中一个女子问。蛋糕,烘烤制成的点心。猫也吃过。可是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蛋糕。猫耸耸鼻子,蛋糕的奶油香味十分浓郁甜腻。它不由得舔舔嘴唇。
“头儿来了。”女人们忽然慌乱地把盒子盖上,搁在邻近架子的下层。猫清清楚楚瞅见盒子里的蛋糕还剩下大半。房门开了,有人在门外喊:“下班走了,走了!”女人们收拾东西,关灯,锁门。猫等了一会儿。房间里静静弥漫着渐渐暗淡的黄昏。猫开始行动。它拧断百叶窗的搭扣,幸好牙齿还够尖利。接着它用前脚撬起窗户,前脚还不够灵活,但好歹窗户撬开个缝,它伸出头,整个身子也跟着挤了过去。在跳出百叶窗的瞬间,猫因两脚踏空而胆战心惊。但它马上就镇定了,腰一使劲,脚前伸,搭住刚才瞄了半天的日光灯管,再加把力,便爬到灯管上。管子摇摇晃晃,它没有多耽误,一下子跳到文件柜上,然后是书桌、地板。猫来不及回味这一系列惊险动作,便直奔放蛋糕的架子。
蛋糕果真好吃,猫连盒子上沾的碎屑都舔干净了。现在要有水就好了。猫跳上桌子,桌子上还真有半杯水。纸杯边上还残存有女人殷红的唇印。它把头伸进纸杯。水竟然是黑色的,还带有药气和苦味。猫急忙拔出头,甩掉沾在两腮上的水。
猫从一张桌子踱到另一张桌子,漫不经心,这种饭后的散步持续了一会儿。猫觉得应该思考些问题。它望望天花板,想到刚才就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的,颇为得意。它在压有日历和电话表的玻璃板上坐下来,慢慢洗脸,梳理身上的长毛。
房间里更黑了。猫向窗外看去。窗户很大,窗外一盏盏灯正亮起来,建筑和树木渐渐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思考什么呢?猫跳到窗台上。窗外的世界由房屋、街道、招牌、车辆、卖小食品的中年人、跳皮筋的孩子、从屋檐下流向街旁中国槐的一串串小灯组成。世界的尽头是巨大的在空中闪烁的霓虹灯。
这一切猫都有点儿陌生又有些熟悉。它记得卤煮小肠的美味,它还知道地下阴沟里生活着肥大味美的老鼠。但它不记得城市在夜晚有这么明亮这么热闹,也不记得为什么跑到毯子里睡觉。猫倒是回忆起在屋顶和墙头散步,呼吸月光,追逐星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是阴暗遥远的过去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