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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三尺雪 张 冉(第3页)

起初网络只能两人对话,后来发明了一种复杂的黄铜钩架,能够将许多网线同时挂在一起,一个人按下活字,其他人的字箕都会收到信息。这时候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八名文士聊天,一个人说完话按下回车,其余七个人会同时抢着说话,这时字箕就会抽筋似的起起伏伏,好似北风吹皱晋阳湖的一池黑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东城别院发售了一种附加字箕,上面有十个空白活字,在用黄铜钩架组成网络的时候,大伙先将对方的雅称刻在空白活字上面。八名文士的小圈子,每个人的附加字箕都刻上八个人的称号,谁要发言,按下代表自己的活字,谁的活字先动,谁就有说话的权利,直到按下回车键为止。朱大鲧最喜欢把代表自己的“朱”字使劲按个不停,此举自然遭到了圈子内的严正谴责,因为此举不仅对其他人发言的权利造成干扰,更容易把网线搞断。鲁王爷一开始把这种制度称作“三次握手”,后来又改叫“抢麦”,这几个字到底是啥意思,王爷也没解释。

蚕丝固然坚韧,免不了遭受风吹雨打虫蛀鼠咬和朱大鲧此类浑人的残害,断线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候聊着天,有人忽然大骂“文理狗屁不通辱骂先贤有失文士的身份”,那说明有活字的蚕丝断了,本来写的是“子曰:尧舜其犹病诸”,结果变成了“子曰:尧舜病诸”,这不光骂了尧舜先帝,更连孔圣人都坑进去了。此时就要高声喊“网管”,给网管些小钱让他检查网线,顺便到坊市带两斤烙饼回来。网管会断开网线,找到断掉的蚕丝打一个结系紧。若不花点钱跟网管搞好关系,他会把绳结打得又大又囊肿,导致网络拥堵,速度慢如老牛拉车;要是铜钱给足了,他就拿小梳子将蚕丝理得顺顺滑滑,系一个小小的双结,然后把两斤八两烙饼丢进窗口,喊一声:“妥了!”—这就是朱大鲧荷包再窘迫也要花钱打点网管的原因。

东城别院的守城器械收买了军心,稀奇古怪的小发明收买了民心,网络则收买了文士之心。足不出户,坐而论道,这便利自三皇五帝以降何朝何代曾经有过?宋兵围城人人自危,再不能出晋阳城攀悬瓮山观汾水赏花饮酒,关起门来文墨消遣反而更觉苦闷,若不是网络铺遍西城,这些穷极无聊的读书人还不反了天去?一国囿于一城,三省六部名存实亡,举月无俸禄,天子不早朝青衫客们成了城中最清闲无用的一群,唯有在网络上作作酸诗吐吐苦水发发牢骚。有人喜爱上网,自然有人敬鬼神而远之;有人念鲁王爷的好,自然也有人背地里戳他的脊梁骨,这位谁都没见过真容的王爷是坊间最好的话题。

朱大鲧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与王爷扯上关系,居然是被马峰、郭万超派去游说投降之事。是战,是降,大道理他自己还没想明白,但既然文武二相都这么看重自己,他只能怀揣降表和利刃硬着头皮上前了。

牛车“吱吱嘎嘎”向前,经过一所馆驿。这两进带园子的馆驿是鲁王爷初到晋阳城时修建的,漆成橙色,挂着蓝牌,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汉庭”。“汉庭”指的是“大汉的庭院”,这馆名固然古怪,但比起鲁王爷后来发明的新词来倒不算什么了。

鲁王爷搬到东城别院之后,馆驿围墙上凿出两扇窗来,一扇卖酒,一扇卖杂耍物件。酒叫“威士忌”,意指“威猛之士也须忌惮三分”。用辽国运来的粟米在馆驿后院浸泡蒸煮,酿出来的酒液透明如水、冷冽如冰,喝进嗓子里化为一道火线穿肠而过,比市酿的酒不知醇了多少倍。一升酒三百钱,这在私酿泛滥的时候算得上高价,可好酒之徒自然有赚钱换酒的法子。

“军爷,射一轮吧!”

朱大鲧扭过头,看见城墙底下站着数十个泼皮无赖,站在茅草车上冲城外齐声高喊。城墙上探出一个兵卒的脑袋,见怪不怪道:“赵大赵二,又缺钱花了?这回须多分我些好酒上下打点,不然将军怪罪下来……”

“自然,自然!”泼皮们笑道,又齐声喊,“军爷,射一轮!军爷,射一轮!”

不多时,城外便传来宋军的喊声:“言而有信啊!五百箭一斗酒,你们山西人可不能给我们缺斤短两啊!”

“自然自然!”泼皮们一听四下散开,不知从哪里推出七八辆载满干草的车子摆在一处,捂着脑袋往城墙下一蹲,“军爷,射吧!”

只听得弓弦“嘣嘣”作响,羽箭“唰唰”破空,满天飞蝗越过墙头直坠下来簌簌穿入草堆,眨眼间把七八辆茅草车钉成了七八个大刺猬。朱大鲧远远看得新鲜,开口道:“这草船借箭的法子也能行得通?”

赵大啐道:“呸!这帮无赖买通了宋兵,说重了可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围城太久箭支匮乏,皇帝张榜收箭,一支箭换十文钱。这些无赖收了五百箭能换五千钱,买一斗七升酒,一斗吊出城外给宋兵,两升打点城上守军,剩下五升分了喝,喝醉了满街横睡,疲懒之辈!”他扭头瞪眼大喝一声,“咄!大胆!没看到我吗?”

众泼皮也不害怕,嘻嘻哈哈行礼,推着小车一溜烟钻进小巷朱大鲧就知道这赵大嘴上说得轻巧,肯定也收了泼皮的供奉。他没有点破,只叹一声:“围城越久,人心越乱,有时候想想不如干脆任宋兵把城打破罢了,是不是?”

赵大嚷道:“胡说什么!再说忤逆的话拿鞭子抽你!”朱大鲧始终摸不准此人是不是马峰派出的接应,也就不再多说。

日头毒辣,牛车在蔫柳树的树荫里慢慢前行,驶出了西城内城门,沿着官道进入中城,中城宽不过二十丈,分上下两层,下一层有大水轮、铸铁塔等诸多热烘烘吵闹闹的机关,上一层走行人车马,路两旁是水文、织造、冶锻、卜筮的官房,路面尽用枣木铺成。晋阳中城是武后时并州长史崔神庆以“跨水连堞”之法修筑而成,距今已逾三百年,枣木地板时时用蜂蜡打磨,人行马踩日子久了变成凝血般的黑褐色,坚如铁石,声如铜钟,刀子砍上去只留下一条白痕,拆下来做盾牌可抵挡刀剑矢石,就算宋人的连环床弩都射不穿。围城日久,枣木地板被拆得七七八八,路面用黄土随意填平,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碰到土质疏松的地方能崴了牛蹄子。

赵大吩咐一声“下车”,派一个小兵赶着牛车还给坊铺,自己牵囚犯步行走入中城。今年河东干旱,汾水浅涸,朱大鲧看一条浊流自北方蜿蜒而来,从城下十二连环拱桥潺潺流过,马不停蹄涌向南方,不禁赞道:“大辽、大汉、宋国,从北到南,一水牵起了三国,如此景致当前,吾当赋诗一首以资……”

话音未落,赵大狠狠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勺,把幞头巾子打得歪歪斜斜,也把朱大鲧的诗兴抽得无影无踪。赵大抹着汗骂道:“你这穷酸样,老子出这趟差汗流了一箩筐,还在那边叽叽歪歪惹人烦,前面就到县衙,闭嘴好好走路!”朱大鲧立刻乖乖噤声,心中暗想等恢复自由之身一定在网上将你这恶吏骂得狗血喷头。转念又一想,此行若是马到成功,说服了东城别院鲁王爷,大汉就不复存在,晋阳城尽归宋人,到时候还能有网络这回事情吗?一时之间不禁有点迷茫。

朱大鲧觉得背后一痛,跌跌撞撞摔进一个房间,小卒们哗啦啦挂上铁链“嘎嘣”一声锁上门转身走了,朱文人爬起来揉着屁股四处打量,发现这屋里有榻、有席、有洗脸的铜盆和便溺的木桶,虽然光线暗淡,却比自己的破屋整齐干净得多。

他在席上坐下,摸摸袖袋,发现一应道具都完好无损:一本《论语》,舌战鲁王爷时要有圣贤书壮胆;一只空木盒,夹层里装着宣徽使马峰洋洋洒洒三千言的血书檄文,血是鸡血,说的是劝降的事,不过其义正词严的程度令朱大鲧五体投地;一柄精钢打造六寸三分长的双刃匕首,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一想到这最终的手段,朱大鲧体内的沙陀突厥血统就开始蠢蠢欲动。

朱大鲧接胡饼赔笑道:“多谢,多谢。上差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学生的?”

狱卒闻言左右看看,放下食盒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来,低声道:“喏,自己点灯看,别给别人瞧见。将军嘱咐过,尽人事,听天命。若依他的话,成与不成都有你的好处在里面。”言毕又提高音量,“瓮里有水自己掬来喝,便溺入桶,污血、脓疮、痰吐莫要弄脏被褥,听到没有?”

拎起食盒,狱卒挑着灯笼晃悠悠走了,朱大鲧三口两口吞下胡饼,灌了几口凉水,背过身借着暗淡残阳看纸上的字迹。看完了,反倒有点摸不着头脑,本以为狱卒是都指挥使郭万超派来的,谁知纸上写的是另一回事情,上面写着:“敬启者:我大汉现在很危险,兵少粮少,全靠守城的机械撑着。最近听闻东城别院人心不稳,鲁王爷心思反复,要是他投降宋国,大汉就无可救药乎哉。看到我信,希望你能面见王爷把利害说清楚,让他万万不能屈膝投降。他在东城别院里不见外人,只能出此下策,要为我大汉社稷着想,请一定好好劝王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打赢宋国!—杨重贵再拜。”

这段话文字不佳,字体不妙,一看就是没什么学问的粗人手笔,落款“杨重贵”听着陌生,朱大鲧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的本名,他本是麟州刺史杨信之子,被世祖刘崇收为养孙,改名刘继业,领军三十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号称“无敌”,如今是晋阳守城主将。落款用本名,显示出他与皇帝心存不和,这一点不算什么秘密,天会十三年(969年)闰五月,宋太祖决汾水灌晋阳城,街道尽被水淹,满城漂着死尸和垃圾,刘继业与宰相郭无为联名上书请降,被皇帝刘继元骂得狗血淋头,郭无为被砍头示众,刘继业从此不得重用。

“哦……”朱大鲧恍然大悟,把字条撕碎了丢进马桶,尿了泡尿毁灭行迹。送饭的狱卒并非自己等待的人,而是刘继业安排的眼线,这事真是阴差阳错奇之怪也。

窗外很快黑了,屋里没有灯,朱大鲧独个儿坐着觉得无聊,吃饱了没事干,往常正是上网聊天的好时间。他手痒痒地活动着指头,暗暗背诵着《千字文》—若对这篇奇文不够熟悉,就不能迅速找到字箕中的活字,这算是当代文士的必修课了。

这时候脚步声又响起,一盏灯火由远而近,朱大鲧赶紧凑到栏杆前等着。一名举着火把的狱卒停在他面前,冷冷道:“朱大鲧?犯了网络造谣罪被羁押的?”

翰林院编修立刻笑道:“正是小弟我,不过这条罪名似乎没听说过啊……上差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学生的?”

“哼。跪下!”狱卒忽然正色道,左右打量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样明晃晃、金灿灿的东西迎风一展。朱大鲧大惊失色“扑通”跪倒,他只是个不入编制的小小编修,但曾在昭文馆大学士薛君阁府邸的香案上见过此物,当下吓得浑身瑟瑟乱抖,额头触地不敢乱动,口中喃喃道:“臣……罪民朱大鲧接……接旨!”

狱卒翘起下巴一字一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知道你有点见解,经常在网上议论国家大事,口齿伶俐,很会蛊惑人心,这回你被人告发受了不白之冤,朕绝对不会冤枉你的,但你要帮朕做件事情。东城别院朕不方便去,晋阳宫的话鲁王爷不愿意来,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只能指望你了。你我是沙陀同宗,乙毗咄陆可汗之后,朕信你,你也须信我。你替我问问鲁王,朕以后该怎么办?他曾说要给朕做一架飞艇,载朕通家一百零六口另加沙陀旧部四百人出城逃生,可以逆汾水而上攀太行山越雁门关直达大辽,这飞艇唤作‘齐柏林’,意为飞得与柏树林一样高。不过鲁王总推说防务繁忙无暇制造飞艇,拖了两个月没造出来,宋兵势猛,朕心甚慌,爱卿你替我劝说鲁王造出飞艇定然有你一个座位,等山西刘氏东山再起时,给你个宰相当当君无戏言。钦此。”

朱大鲧浑身冒着冷汗站起来,把一卷黄绸子恭恭敬敬揣进衣袖,头昏脑涨想着这道圣旨说的事情。郭万超、马峰要降,刘继业要战,皇帝要溜,每个人说的话似乎都有道理,可仔细想想又都不那么有道理,听谁的,不听谁的?他心中一团乱麻,越想越头疼。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传来,这回他可没精神了,慢慢踱到栏杆前候着。

来的是个举着猛火油灯的狱卒,拿灯照一照四周,说:“今天牢里只有你一名囚犯,得等到换班才有机会进来。”

朱大鲧没精打采道:“上差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学生的?”这话他今天都问了三遍了。

狱卒低声道:“将军和马老让我通知你,明天巳时一刻东城别院会派人来接你,鲁王爷又在鼓捣新东西正需要人手,你只要说精通金丹之道,自然能接近鲁王身边。”

朱大鲧讶道:“丹鼎之术?我一介书生如何晓得?”

狱卒皱眉道:“谁让你晓得了?能见到王爷不就行了,难道还真的要你去炼丹吗?把胡粉、黄丹、朱砂、金液、《抱朴子》、《参同契》、《列仙传》的名字胡诌些个便了,大家都不懂,没人能揭你的短去。记住了就早早睡,明天就看你的了,好好劝说!”说完话他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又停下来问,“刀带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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