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北纬44度的星空02
而令乐彤万万没想到的是,大晚上的,温予骞竟然一个步骤都没让她落下。从最初盘中美食好吃到让她想流泪,到后来肚子饱胀得想流泪,乐彤默默数了数,她才刚刚吃到圣雅克扇贝这道副菜。
不过,温予骞显然是没有这种困扰的,他只给自己点了个龙虾清汤。
这男人本就是沉默内敛之人,食不言寝不语也就不足为奇了。可乐彤不是个闷葫芦:“真奇怪,你说徐安琪的便当到哪里去了?难道我真的少订了一盒?”
她随口一说,根本没指望温予骞能给她解惑,不承想他回道:“她把便当扔掉了。”
乐彤的嘴巴微微张大了些,比起这个答案,更令她吃惊的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清洁人员说的。”温予骞清浅地丢来一句。
乐彤把头埋回碗碟间,她实在想象不出清洁阿姨如何会对温予骞八卦这种事儿,约莫是这男人的魅力已经大到连法国大妈都无法抗拒了吧。
温予骞早已放下汤匙,他手边是一杯伯爵茶,修长的手指摩挲杯缘,他的视线落在乐彤身上。
灯光下,她秀美的颈子微微低着,大概是皮肤太过白皙,仿佛有莹润的粉光从她肌肤底层透出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睫毛又长又翘,小巧的鼻子十分秀挺,花瓣儿似的嘴巴一鼓一鼓的——她美,却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而是一种刻入了骨头里的美,带着不经意,带着慵懒,带着连自己都不自知的恬淡。
乐彤明显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压在她脸上欣赏。她握着叉子的手顿了顿,脸颊莫名有点烧,不敢抬头回视。
温予骞却在这时再淡然不过地撤回了视线。
“你为什么要做制片助理?”
乐彤心口一松,张嘴就要吐出“因为钱”那个敷衍的答案。可话到唇边,却连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的回答会是:“因为我爸。”
“父母之命?”温予骞的眉梢挑着一点疑惑。
“不是。”乐彤摇摇头,“我爸以前是制片人,那时国内的综艺节目刚兴起不久,基本都是棚内录制的。我小时候常常缠着他带我去看录节目,他怕我调皮乱跑,每回都买一兜零食让我坐在后台吃……”
今时今日再回首,乐彤还记得那些早已停产的零食牌子,也还记得那些膨化食品香香脆脆的味道,甚至记得自己每次吃完都忍不住要嘬一嘬手指头,连渣都舍不得浪费掉……可她却险些记不清那个给她买零食的人了。
曾经以为的父爱如山,以为一辈子也割舍不掉的骨肉亲情,转过头,连影子都已经淡得只剩下模糊的痕迹了。
也许不是她记不清,只是伤太深,不想记起。
所以,她会选择把那些零食的味道包裹在保鲜膜里,藏在记忆深处,保持它们的美味。这样当她偶尔去缅怀童年的时候,才能透过那最初的味道,寻找到一丝父亲曾爱过她的痕迹。
城堡的半圆形玫瑰窗外有月光铺洒进来,如同清风般柔和轻盈的古典乐环绕于耳畔,这个话题是乐彤的禁忌,可是这么温柔安静的夜晚,太容易叫人卸下心防。
谁的故事在喃喃倾诉着,谁又在安静地聆听?
温予骞杯中的茶早凉透了,他浅啜一口,微微蹙眉:“所以你做这行,是为了继承爸爸的职业?”
排山倒海的记忆,在这一刻,错落着、蜂拥着挤进乐彤的脑袋。
那是高考报志愿的前一天晚上,她正在琢磨报哪个专业,乐振东照例喝得醉醺醺回家。他抄起乐彤的书包,在里面东翻西找。
那只粗壮的手,立即被乐彤死死地攥住。
“这是我打工赚的钱,要给妈妈买药的,你不能拿!”
她换来的是粗暴的推搡和一阵喷薄着酒气的谩骂:“我凭什么不能拿!我没养过你是不是?我当制片的时候,饿着你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妈没药吃死不了,我要是拿不出钱来还债,明天一出门就被人剁了!”
乐彤被爸爸推得一个趔趄,跌在沙发里,她双目赤红,嘴唇颤动:“你不就是个贪污了节目经费的制片……”
“啪——”的一声脆响,乐彤的脸颊狠狠地挨了一记耳刮子。
“有本事你也当个制片人给我瞧瞧!”乐振东抽完她,一把扯烂了她的书包,拿着钱扬长而去。
台灯昏黄,光线如豆,映出乐彤脸上的五道红痕,红得似血。
她握着笔的手在抖,写在志愿表上的字却力透纸背——B大,电视制片管理专业。
乐彤艰难地关闭记忆的闸门,歪头看着窗外。白月光映在她脸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就像是汝窑的瓷器,易碎,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灰飞烟灭一样。
她搓了搓脸,就把那丝脆弱揉掉了,只说:“我是为了跟我爸赌一口气。”
温予骞又喝了一口冷茶:“你爸现在在做什么?”
“我大二那年,他跳楼自杀,死了。”
她憋着一股气想要证明的东西,那个人却再也看不到。而留给她的,只剩下满腔的荒唐。
温予骞微怔,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