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生而为人第一节
生老病死
在沙漠机器人工厂里,少年小心翼翼地将通信手环收起。随人流走出工厂大门时,才发现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他迫不及待地撕开压缩食品包装,一股虾仁饺子的香味扑面而来。少年正想吞下压缩糖球,大门外的中央花坛里突然出现了爱仁科技集团总裁兼首席科学顾问——仁伯的巨幅全息投影。全息投影上的仁伯仙风道骨,开始了和科技庄园派对一致的标准广告模式,推广新一代仿生机器人伴侣和人工科技肺。
望着仁伯的全息投影,少年的羡慕与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他也想有朝一日可以出人头地,像仁伯一样改变现状、改变世界。少年眼中正闪着梦想的光芒,突然看见在中央花坛角落的阴影中,那位刚才只得了0工分的红衣小女孩正蜷缩成一团,无助地抽泣着。少年刚才悄悄留给她的压缩食品被丢在一旁。小女孩自顾自地流着眼泪,并没有打开它食用,而熙攘的人群中也没有一个人愿为她驻足。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了咽口水,捧着虾仁饺子味的压缩糖球上前安慰。不料,看见走来的少年,原本羸弱的小女孩却突然杏眼圆睁,一个箭步扑了上来。她使出洪荒之力,死死抓住少年胸口的积分器,面露远超出她年龄的成熟与凶狠。小女孩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少年身上,紧抓着少年的头发和积分器,边喊边抢:“把你的工分给我!这一切都是你爸害的!父债子还!”
少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甩开了小女孩,但身上的工服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脸和脖子上也满是咬痕和抓痕。少年虽然委屈生气,可又怕被远处正在巡逻的安保机器人察觉,于是压低了声音:“你有病啊!你咋不分好人坏人!”
小女孩听罢大哭起来:“妈妈说,这个世界之所以会打仗,都是因为你爸爸发明了杀戮机器人和意识移植技术!昨天妈妈死了,爸爸还在打仗,生死未卜……我是我们家最大的人了,所以我必须来工作……你今天又不给我工分!你爸爸害死了我爸爸和我妈妈,你又想害死我!”
少年听了这话一愣,一幕幕往事浮现在脑海中:从出生开始,少年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地住在这个工厂大院,他的世界除了机器人、工分,就是沙漠,他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关于爸爸以前是个很厉害的科学家也只是道听途说。从小到大,他已经无数次地听见别人议论自己的父亲是毁了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有的说少年的父亲是来自地狱的惩戒使者,能力比肩神明;有的说少年的父亲是人间瘟疫,战争狂人。而母亲每次提到爸爸也都是欲言又止,更不允许少年深问。这次,又被小女孩愤恨地谴责,他无力辩解,一脸无辜地说:“我爸爸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模糊记得他身上的化学药水味和他死前给我取的名字:A……”
小女孩死死盯着少年,她完全听不进去,不依不饶地伸出手向他索要工分。少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继续解释:“可能A既是第一个英文字母又是第一个中文拼音,也可能是某个以A为开头的名字他没写完,反正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名字,因为这里所有的人也都只叫我‘哎’。”
“哎,你有完没完,我妈妈尸骨未寒,正等着我的工分去火化呢!”小女孩完全听不进去少年的解释。见少年迟迟不行动,小女孩憋足了劲大声叫喊:“你爸爸害了这里很多人!他们的爸爸、儿子和哥哥、弟弟,甚至姐姐、妹妹都在战场!父债子还!他欠我们的,你要替他偿还!”
围观的工人越来越多,一道道冷漠的眼神如利剑戳刺着少年的心。少年看了看从远处走来察看异常情况的安保机器人,无奈之下,只得从胸口的积分器里取出代表10工分的计分卡递给了小女孩。
这时,少年看见小女孩的脖子上挂着有她爸爸照片的项链,刚想细看,小女孩却一把抢过工分卡,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走了几步的小女孩又突然折返回来,没等少年再说什么,她迅速捡起少年掉在地上的虾仁饺子味的压缩食品球,接着,朝少年吐了口唾沫,再次神情漠然、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少年正一阵心酸,通信手环又传来了消息:“刚才一直在开会……”看见手环上的信息,少年沮丧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这确实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虚拟朋友。在这个时代,劳工这种三等公民是没有资格占用虚拟网络资源的,这只手表形状的第一代通信手环正是当年少年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因为少年昨天刚过完成人礼,母亲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才将这只通信手环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少年。没想到就在刚刚,少年莫名其妙地收到来自陌生人热情似火的心形表情,虽然确认是发错了,但少年还是非常好奇和珍惜这个来自未知世界的未知朋友。
“哎!看路!”
因为只顾低头回复信息,少年正好撞在一个小山一样高大的黑人怀里。高大黑人是这个军工厂的厂长,身高两米有余,满脸文身,左臂是集合了各种生产和修理工具的机械义肢,身后跟着两个安保机器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只要不违背监管机器人的规章制度,不瞒报审计机器人的数据,他就是这个工厂小天地里的土皇帝。
他把黢黑的右手朝少年胸前的积分器伸过去,仔细检查了一番。
“怎么,又被小孩欺负了?”黑人厂长用沙哑又恐怖的声音问道。
少年欲言又止。黑人厂长随即话锋一转,笑嘻嘻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要是真喜欢孩子,就多跟我妹玩。”
听到这句话,少年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憨萌的黑人胖妹,她正在向少年撒娇:“我就是欣赏你的简单无畏、纯天然……”
少年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又来了……”
黑人厂长也不废话,将代表12工分的白色计分卡插入少年胸前的积分器:“嘀咕什么呢?我看你妈早上去医院了,多长点心!在这儿,差一分工分都会出人命,知道不?”
少年忽然想起母亲今早感冒了,正在等自己去刷工分取药,于是边跑边喊:“我知道了,谢谢厂长哥,那个,我妈等我刷分呢,我先走了哈!”
黑人厂长一副凶神恶煞的外表下其实是细腻体贴的暖男:“把你的通信手环给我藏好了,这要是被发现了,还以为你是间谍呢,罪可大可小哇!还有,你看见我妹时多跟她说说话,青春期叛逆着呢。”
“哦,好的……”少年含糊地答应,迅速踩上了磁悬浮滑板,一溜烟地跑掉了。
少年的通信手环再次传来了带着生气又傲娇的信息:“你怎么不回话!”
少年连忙回复:“刚才撞到我们厂长了,他很照顾我,因为他妹居然看上我了!哈哈!”
对方回复:“你是男的?”
少年回答:“嗯,男,三等公民,你呢?”
对方所问非所答地回复:“你不喜欢妹妹?”
少年突然被问得一脸羞红,想起比黑人厂长还要高大、肥硕的厂长妹妹,顿时咽了口唾沫:“说实话,我生来就对女色兴趣不大。可能是遗传了我爸的基因,我只对机器感兴趣。”少年又补充了一句,“可我的身体却天生对金属有剧烈的生理排斥,你知道,在这个义肢辅助和人造器官像穿衣服一样普及的时代,我就像个裸奔的残疾人。”
手环的显示器出现了四个字:“我是女生。”
少年内心一阵悸动,不可思议地捂住嘴巴,回想自己是不是有不妥的言辞。这时,驾驶磁悬浮滑板的少年路过了一大片沙地广场,成千上万的幼童光着屁股在沙坑里裸奔玩耍,在沙坑四周,瘫卧着许多已经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这些人的胸前都系着一条残旧的破布,他们神情释然,三三两两地亲切交谈着,身上**的金属器官和机械义肢由于长时间没有修理保养,已经锈迹斑斑了。焦红的夕阳斜晖洒在他们身上,场面令人感到心酸,却也令人动容。
少年随手用通信手环拍了一张广场的照片,一本正经地介绍:“这里是劳工的家属区,与压抑的工厂不同。小孩子还没到工作年龄,正无忧无虑地度过人生中最像人的时光;老人们大都放弃了挣扎,看淡生死,等待着随机而来的告别。”见没有回复,少年深吸了口气:“也拍一张你那边的吧,一定很美。”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复道:“不,这里很丑,我也很丑。”
少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远处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紧接着,天边卷来了恐怖的沙尘暴,灰压压的黄沙像洪水一般袭来,遮天蔽日。但广场上的人们并不惊慌,反而见怪不怪似的用各自胸前那条破布掩住口鼻,熟练地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就近拉开地上一个类似井盖的地洞入口,先妇孺,然后是残疾人和老人,大家有条不紊地进入地洞躲避沙尘暴。
少年也连忙戴上自制面罩,加速启动磁悬浮滑板,赶在沙尘暴吞噬自己之前进入了一幢黑灰色的高大建筑,上面写着六个大字:“爱仁科技医院”。
一进入医院大门,就看见四块不协调的巨大又奢华的广告牌屏幕,下面三块广告牌屏幕分别展示着爱仁科技集团过去的辉煌历史:三大科研成果。一是军事战争用杀戮机器人,二是生态保健用生物机器人,三是地外探索用宇航机器人。三个类别的代表性机器人形象被全息投影在广告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