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挣扎着起来,扶着车厢壁,打开车帘。车辕上正坐着一些瘦削的人影,衣衫单薄,只穿着白色内衬,缩着肩膀,不时扬一下马鞭。车前一匹老马,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前行。
“陈……”红袖见过这个背影,迟疑道,“陈麻子?”
那人回头,正是陈麻子。
“你多休息一会儿吧,”陈麻子转过头,继续赶车,“车厢里有馒头和水,你吃点儿。路还长。”
红袖扶着车厢壁坐下,坐在门前,小腿垂下去。夜风迎面扑来。她往后摸索,抓到了已经干硬的馒头,小口小口咬着,和水吞下去。
她吃着吃着,流下泪来。风一吹,脸上格外冷。
“我是过来买药,往回走时,看到你在街上晕倒了。”陈麻子说。
“谢谢你……”
“都说了,巧合而已。”陈麻子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红袖一怔,轻声道:“我想回家。”
“家?胡府吗?我听说胡老板所有财产都被贴了封条,包括那个小宅院。”陈麻子转过头,见红袖脸上两行清泪,却没什么表情,“噢,你是说醉仙楼?可你不是赎了……”说着,他可能想起了当初正是自己把她卖进去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又转过头去。
红袖道:“不是,我想回家。”顿了顿,补充说,“就是你把我买走的地方。”
陈麻子干笑一声,点点头,道:“我们是在往小城的方向走。”
微妙的尴尬在他们之间弥漫。接下来的一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四周只有老马慢吞吞行在官道上的蹄声。红袖默默坐着,后来实在乏了,就回车厢里休息。半夜她醒过来了一次,透过被风扯动的车帘,看到陈麻子依旧端直地坐在车辕上。清冷的月光下,他干瘦的背影像是一杆被折断的标枪。红袖看了几眼,睡意再次袭来,又睡了过去。
两天后,他们回到小城。陈麻子把她送到她爹——木匠张老二家,然后挥了挥鞭子,老马鼻子喷出一口气,就要拉车离开。
红袖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下,还是对陈麻子道:“你在苏州城里买的药,根本没有人参虫草,都是很便宜的东西做出来的……以后别再上当了。”
陈麻子看着她。良久,老马都不耐烦地在地上磨蹄子了,他才笑了笑,转身上车。
红袖一边回忆他笑容里的苦涩和无奈,一边往巷子里走。突然,她停下脚步,恍然大悟——陈麻子早就知道药房伙计是在骗他,但他受心病折磨,别无选择。
红袖推开门,家里空空****的。“娘?”她喊了一声,犹豫一下,又喊道,“爹?”
都没人回答。
屋子像是已经被废弃很久,蛛网暗结,灰尘满地。红袖小心地走着,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遍,终于确认——父母已经不在。
她向隔壁赵屠夫家打听。赵屠夫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她,一边用怪异的目光扫视,一边叹道:“唉,你爹你娘惨哪。去年秋天,哦不对,是前年秋天,你娘发病去世了,救都来不及救。不过说回来,你爹也请不起郎中了。你娘死后,听你爹说,要去苏州城找你,去了得有十来天吧,回来就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我一问才知道,原来他去找你,看门的不但没让他进门,后来还跟了几个人出来把他打了一顿。下手那个狠!”赵屠夫手一摊,“然后也就病了,没熬过冬天。”
红袖怔怔地听着,想起那年秋天看到的张老二离开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她回到荒弃的家里,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那些伤害过她的男人最终都落到了悲惨的结局?让她无法原谅,也无法继续恨下去。而她爱的人,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
那继续这么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接下来几天,红袖一直待在家里。她清扫出一小块空地,把家里的陈米倒出来,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许是刚从牢狱里出来,还吃不惯白米,偶尔还吐了出来。
屋外春光灿烂,她却心如死灰。尤其到了晚上,过往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她脑子里回放,有些无比真切,比如黑屋里的折磨,牢狱中的虐待;有些又模糊不清,比如跟林公子相守的那几个夜晚。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惊叫声在黑暗里蔓延,看阵势,似乎是哪户人家走了水。
红袖没有看热闹的心情,继续蜷缩着,但声音越来越响,让她无法入睡。于是,她披衣出门,循着人声走去。
对面街道聚集了许多人,举着烛火,影影幢幢。他们都仰着头看向西边的天空,红袖也疑惑地抬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
夜幕中垂着一轮弯月,星子稀疏,云朵漫卷。借着月光,她很清楚地看到,在西边的天幕下,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掠过。
她眼皮一跳,眯眼看去,这次看清楚了——
那是一座城市,漂浮在离地千尺的高空横向移动,倏忽间隐没在云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