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赈灾慢如蜗牛,平反却是雷厉风行,没几日就派兵来剿。双方交手几次,互有胜负,形成了对峙局面。官兵背后有朝廷支持,粮草充沛,很快,对峙就变成了围困。匪兵占据几个山头,死守不退,粮草渐空,便将所守之地境内的村子搜刮一空。
他和阿娘眼睁睁看着屋里最后的一缸米被贼人端走,阿娘抱紧他,小声喃喃:“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村子里其他人也没了粮食,不消几天,饥荒就蔓延全村。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尝过饥饿的滋味,只在这一年,真切地知道了食物对人体的意义。明明肚子空****,却感觉里面多了一个怪物,一刻不停地噬咬肠子,把肠子咬断之后,又钻进血肉里,边咬边游动。他躺在**,饿得浑身乏力,疼得翻来覆去。
阿娘比他更糟糕,连书都看不进去了,面色蜡黄,曾经在火里留下的伤疤也失了色泽,软绵绵贴在骨头上。
但阿娘一直在安慰他。
村里人先是把附近的树皮吃光,又挖出已经干枯的草根,带着土沙吃进嘴里。但这些还不解饿,他们游魂一般,聚集起来,想让山匪放他们出去。只要找到了官兵,就算被关押收监,也总比活活饿死好。
跟山匪去这么说的人,被直接砍掉了脑袋。
饿到受不了的时候,阿娘会抱着他,不停地抚摸他那已经失去了色泽的头发。他因饥饿难以入睡,阿娘于是又给她念书。阿娘带过来的那一箱子古籍,可以念很久。
奇怪的是,不管肚子怎么饿,身上怎么难受,听到阿娘念书的声音,他就会感觉到异样的平静。连睡眠也变得轻手轻脚,踮着步子进入他脑海。
“阿娘,”睡够了的时候,他张着干涩的嘴巴,问,“你看了那么多书,书上有没有说,饿着肚子该怎么办?”
阿娘道:“书上只是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但哪怕被丢弃,也要活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点头。
对于他这个年纪,死亡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饥饿才可怕。他不懂阿娘说要活下去是为什么,但如果活着这么累,这么苦,还不如一睡不醒。他这么混沌地想着,突然鼻子一抽,闻到了久远而熟悉的味道。
肉味。
他挣扎着坐起来,猛吸几口。这股肉味是从窗外飘进来的,但当他想走到窗边时,却被阿娘一把拉住了。
阿娘把他搂在怀里,身子战栗不休。他不明白阿娘这种恐惧从何而来,小声说:“外面在吃肉……我饿……”
阿娘捂住他的口鼻。她的颤抖顺着皮肤也传到了他身上,他挣扎了一下,迟疑道:“阿娘,你怎么了?”
“大饥之年……”阿娘喃喃道。
那天晚上,小木屋的门被敲开了。村口的王大妈领着她的女儿小英站在门口,这对母女也是面黄肌瘦,站在一起,像是两根泛黄的木头。
小英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去年秋天的时候,常常一起嬉戏。小英性子野,他就把小英背在背上,让她举着木棍,挥斩周围齐人高的草尖,过一把女将军的瘾。
“小英,”他高兴起来,“你来找我玩吗?”随即又沮丧地低下头,“可是我饿得没有力气,背不起你啦。”
在这个年纪,同龄的女孩比男孩懂事。小英明白她面临的命运,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低着头,不停啜泣。
“别哭了!”王大妈呵斥小英,但自己也哭了起来,蹲下来抱着小英。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对阿娘说:“孩她姑……”
阿娘摇头道:“不用说了,我不会答应的。”
王大妈看看他,又看了看小英,道:“你这是占了便宜,别看小英是女孩,长得比你儿子高,更重,能多——”
阿娘竟爆发了罕见的怒气,打断王大妈,吼道:“别说了,你给我滚出去!”
王大妈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者说,表情被脸上的饥黄遮住了。她顿了顿,对阿娘的怒气无动于衷,说:“别赌气了,不这么做,我们都活不下去。”
阿娘道:“可是这么活下去了,能安心吗?”
王大妈颤抖了一下,半晌才说:“可我有什么办法,这世道就是把人往畜生身上逼啊。”
“畜生也做不出这种事。”
见劝不动阿娘,王大妈脸上抽搐了几下,拉着小英,慢吞吞转出门,往隔壁的赵叔家走去。
“小英,下次再来找我玩……”他对着小英的背影挥手。
等王大妈和小英的身影消失在赵叔家院墙的阴影里,他才收回目光,看着阿娘,问:“阿娘,他们怎么了啊,好像不开心的样子?”
阿娘脸上也有泪水,伸手抹掉,一把揽他在怀,边擦泪边笑着说:“没什么,王大妈想让你去陪小英玩过家家,我看今天已经很晚了,就没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