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斯依旧是淡淡地笑着:“但说谎的时候,心跳应该会因为紧张而加速,不是吗?”
虽然插不上话,但我也知道这是常识。
过了好几秒钟,百灵才开口,而且有些支支吾吾:“是啊……但是,但,如果是……你的亲身经历……你怎么可能,那么平静呢?”
家人被杀,故乡被毁,对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说,都是了不得的苦难。即便是已经过去半个世纪的回忆,想起来时也一定会非常痛苦吧?所以帕拉斯的平心静气,的确恰恰是正在说谎的证据。
“这就是你们代偿者的‘界限’了。”
帕拉斯原本清纯可人的笑容,突然变了个模样,掺杂着不可一世的高傲与压迫感:
“起先害怕异样的能力,后悔失去的珍贵,憎恶残缺的自己。在体会到代偿所赐予的与众不同之后,又不免沾沾自喜,得意于那些超越人类的伟大,进而连所见、所闻、所感都刻上代偿的烙印。你越是依赖自己神奇的能力,越是依赖这些能力所带来的特殊,就离原本的人格越来越远。最后,当你的经验、思想以及灵魂深处的一切,都习惯了代偿后的便利与失去,并且欣然接受之后,你就最终成了代偿的奴隶,丧失了生而为人的根本—”她顿了一下,“尊严。”
好一派故弄玄虚的言辞,虽然对我没什么影响,但百灵明显是被唬住了,“我、我、我”地结巴着。
“好,就比如说你吧,”帕拉斯轻轻用手背抚过百灵精巧的侧脸,“如果你失去了以听为看的能力,你会怎么样呢?失去了窥探人心声的技巧,你会活不下去吗?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可怜的瞎子?还只是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在一次不公平的交易中受到了欺骗?”
气氛显然有些不对头,我放弃了再点一根烟的冲动,用右手指尖确认了一下驾驶座底下夹囊里的手枪—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老实说,帕拉斯那条薄若蝉翼的裙子根本就没有口袋,藏不下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倒是不信,她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好了,别怕,姐姐跟你说笑的。”她摸着百灵的脑门—来来回回地摸,“是我的错,不该说起这些,别放在心上好吗?”
“落石危险”—卡车碰倒了用烂木头做成的临时地标,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之中,已经驶到五十七号公路最危险的一段。在暗自咒骂卡奥斯城那些奢靡的头儿们不来修路的同时,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山坡,生怕掉下个三吨重的大家伙把我们连人带车一起从这个艰辛的人世送走—用一种颇惨烈的方式。
“哥,停下车好吗?”帕拉斯微笑着搭上我的肩膀—这小丫头越发放肆了。
“在这里?”我四下张望了一阵,“你当真?”
“怎么?”
“连个草丛都没有……”我摇摇头,“你总不至于在高速公路上解手吧?”
她没有生气,反倒咯咯地笑出声来。
“哥,你知道吗?”她收起笑颜,轻轻叹了口气,“我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喜欢和你刚才一样,不分时宜不分场合地开玩笑,而且通常都是些冷笑话,他说他这叫幽默。”
“后来呢?”我没好气地问道,“他也死了对吗?就像你故事里的姐姐那样?”
“他呀?”帕拉斯朝窗外撇撇嘴,“命可硬着呢……你就不一定了。”
只是一瞬间,后视镜里的女孩,流露出冰冷异常的眼神,那对漂亮纯净的蓝色眸子仿佛要将活人吃掉一般,凶神恶煞。在“血狱”里搏斗的时候,我有两个小诀窍,一是看肩,二是看眼神,当一个人想要挪动步伐,发动攻击的时候,这两者总会有微妙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是用假动作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所以,当帕拉斯再次把手搭上我的肩膀时,黑洞洞的九毫米枪口迎头顶住了她的下巴:“坐好,小美人儿,请你坐好。”
她丝毫不退,脸色也没有半点讶异,反倒是轻轻地、淡淡地笑着。反观百灵,此时正攒着拳头护住胸口,吓得面色惨白。
“哥,停车好吗?”
“不要随便攀亲戚,丫头。”
“我只是想说,我买的一百公里已经到了,可以下车了。”
“没关系,到卡奥斯城再下吧。”我依旧用手枪顶着她的脸,“多出来的距离,算我送的。”
帕拉斯犹豫了几秒钟,然后,仿佛是为了什么而感到惋惜似的,一边摇着头,一边叹气。
“只有对自己缺乏信心又谨小慎微的人……”她把右手伸到我的脸旁,紧贴着腮帮,然后在我的余光中慢慢展开,“才会在枪膛里多上一发子弹。”我定睛一看,她手里正抓着一大把子弹—而且就是我现在拿着的手枪用的那种型号。
她是什么时候下手的?—以及另一个更直接的问题—这怎么可能?
“你!”
我刚要开口,突然感觉头发被紧紧压住—她用左手扣上了我的后脑勺,那力道比我想象中还要大些。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哥。”我最后几秒钟看到的东西,首先是她美丽真诚的笑颜,“如果有缘的话。”
然后是迅速迫近的方向盘。
然后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