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很怕她死掉,那就意味着只有我一个人在这瀚海漂流,直到从世界边缘坠落。我俯下身子,为她挡掉头顶太阳的灼热,又把不多的水喂她喝了一口。她轻轻把水咽下,干裂的双唇动了动,但没有醒来。让她这样休息一会儿吧,我想。
但接着,我却做了一件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的事。
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九·鹰瞳动了动,我一惊,生怕她醒来,但她却把头埋在我怀里,睡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自己也困倦地睡了过去。等到我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了。今宵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斗,和在城邦里不同,这里没有丝毫的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百多个玛雅星座肃穆地拱卫着银色的宇宙巨树。群星倒映在海里,我们宛如在无尽星空中漂浮。
九·鹰瞳已经醒来,她像石雕一样坐在我前面,凝视着南方的海平面。我叫了她一声,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前方。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一下子呆住了。
一小片从未见过的星空出现在海天尽头,那里非常黯淡,没有几颗星星,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我身为天象祭司,通过周围的星座,一眼就认出那是终年在地平线下的南天极!也就是上次灵魂之眼所看到的宇宙全景中始终缺少的那一块碎片。如今它竟已升到海平面上,将宇宙深底的神秘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这不可能!”我喃喃地道,“我们怎么能看到南天极?难道这里就是世界边缘?那我们—”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人居住的世界是宇宙树上的一片树叶,我们生活在树叶之上,看得到地平线上的北天极,这就意味着南天极在树叶之下,我们的视线被地面挡住,不可能看到它。除非我们已经来到了世界边缘,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即将从九万里高的大瀑布上跌下!
我向南方看去,海水平静地伸展到视野尽头,没有任何即将跌落的迹象,也听不到瀑布落下的水声,不过如果天地间的瀑布实在太高,我们听不到声音也不奇怪。
“不用担心,”九·鹰瞳回头对我说,显然她已经洞悉了我的想法,“我们不是在世界边缘,这世界根本没有边缘。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反而在整个世界的中心。”
“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我老师的理论:大地是一个球体。”
“球—球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神学术语。
“就是字面上的,类似球戏中的胶球一样的球体,只是要比它巨大不知多少亿倍。也就是说,地面—当然也包括海面—是有弧度的,正是因为大地的弧度让我们无法看到南天极。而我们不断地向南漂流,已经越过了一个很大的弧度,到了同时可以看到南北天极的地方,老师将这里称为—赤道。”
我还是不敢相信,九·鹰瞳又列举出了一系列的证据:月食中大地的投影是圆形的,恰巧说明了大地的形状;在迦安无法看到科潘的高山,纵然中间都是平原,也是因为隔了一个弧度……天象学的深邃奥秘让我们忘却了饥渴,谈了一夜。我看到两极在地平线上几乎遥遥相对,如同有一根无形的轴,牵动整个星天,像巨大的纺锤一样滚动,而我们处于轴心—无限时间和空间的轴心。这里的一切都不可想象、不可思议,我之前的整个世界图景已然破碎了。
黎明时分,东方发白,我已被九·鹰瞳说服,但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大地是球体,那为什么从西北的特奥蒂华坎到东南边陲,天极的位置没有变化呢?至少我从未听那些来自南北方很远地方的人说过。”
“不是没有变化,只是变化小得一般人都会忽略。即使在这里,变化也很小,只不过我们恰好穿过了赤道。如果要到达南方十字星或者北方鹦鹉七星高悬的地方,得跨越远比玛雅世界南北之间大得多的距离,所以我老师推断,如果世界是一个球体,那么远比玛雅人所知道的面积要大得多,不知道要大几百、几千倍。”
“这么大的世界都是海洋,只有我们的世界是一片陆地?”
“不是的,老师认为,在玛雅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的陆地,也许彼此可以相连,也许要跨越海洋才能抵达,那里也许还有其他的民族、其他的城邦、其他的天象祭司,只是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不可思议,“从来没有人见过或者听说过其他的大陆和城邦,除非你说的是托尔特克之类的部落,听说他们也造了几座城,有没有天象祭司就不知道了。”
“不,托尔特克人只是我们的邻居,可以说近在咫尺。我指的是比托尔特克远得多的世界,玛雅人无法想象的遥远文明,其实—”九·鹰瞳忽然停下了,诧异地望向红霞满天的东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呆住了。
那里真的出现了陆地,虽然离我们还很远,但已经可以看到连绵不绝的群山崛起于波涛之上,在接近山顶的位置,一座建筑林立的巍峨城池刚好被橙红的霞光照亮。
“那……那是……”我惊讶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九·鹰瞳却似乎比我还震惊十倍,大睁眼睛,一动不动,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都激动得发抖。
“大人,你—”
“鹿尾,”她终于梦呓般地说,“快告诉我这不是濒死的幻觉,那里的确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城。”
“大人,我看到了那座城。这不是幻觉。可那儿到底是哪里?”
九·鹰瞳又呆坐了很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