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瓦莎嬷嬷和我的照料下,九·鹰瞳终于退烧了,从死神的手中逃脱。但她姐姐的惨死对她的打击仍然没有消退。她经常长时间地不说话,抱膝坐在太阳神庙的巨柱前,沉浸在甜蜜又辛酸的回忆中。
“鹿尾,”那天,我端了一碗草药过去,她头也不回地说,“告诉我,以前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幽幽地接着说:“为了实现老师的遗愿,参透天象的奥秘,我用自己的天象知识帮助迦安征服了许多城邦,对迦安兵士的烧杀抢掠也漠不关心。现在回想,我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惨剧,特别是在穆都……你恨我吗?”
“我恨……”我心一软,却又改口,“我恨过你。”
“你现在不恨了吗?”
“我不知道,”我惘然道,“迦安和穆都的战争并非自你而起,远古有战争,未来还会有战争,也许这一切都是宿命,天上的日月诸星,它们的交错运行已经注定了人间所发生的一切。”
“你真的相信吗?”九·鹰瞳的声音中透露出我从未听过的绝望,“我越研究天象学,就越肯定,天象变化与下界的事没有任何关系。高高在上的诸神,它们只是按照自身永恒的规律精确不移地往来穿梭,对下界的一切都毫不关心。甚至那些神是什么、叫什么,玛雅人和瓦里人也各有各的说法,不知道谁对谁错—也许都是错的。天象祭司所做的只是欺骗愚人,为世间的血腥与肮脏戴上神圣的冠冕。”
我惊诧于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虽然我自己也不是没有过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但此刻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安慰她:“不管怎么说,大人,您掌握了诸天和星辰运行的奥秘,查明了大地的形体,这些成就可以傲视整个文明世界,就是众神也会侧目。”
“呵呵……”九·鹰瞳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是自欺欺人。诸天的奥秘?人类愚钝的灵魂只能了解其中最粗浅的一部分,连皮毛都算不上。天球为什么转动?游星为什么会逆行?上界之雨何以发生?还有扫过星空的羽蛇,它从何而来,又消失到哪里去了?这些我已经观照了很多年,但从未看明白。我的灵魂之眼短浅得如同鼠目,就算吃一百只通灵菇也看不透。”
我想告诉她,她的聪明才智已经胜过我百倍。但对天赋异禀的九·鹰瞳来说,胜过我这个虫豸一样的人又有何意义?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九·鹰瞳深深叹了一口气,突兀地说:“鹿尾,我不想回迦安了。”
我一惊:“大人……”
“我既不能解开星象的奥秘,也不想再为虎爪王的战争服务,还当天象祭司干什么?”九·鹰瞳声音消沉,抚摸着身旁一块残缺的浮雕,“我就留在这里,留在我姐姐的遗骨旁边,和瓦莎嬷嬷住在一起吧。鹿尾,如果你想回迦安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回去的路线—”
我感到一阵恐慌,九·鹰瞳要留在这里,这怎么可以!如果她走了,那么我一个人回迦安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让我为迦安人服务,或去找大哥一起隐居?这样活下去的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发现了一个荒谬的现实,过了这么多年,我的人生已经和九·鹰瞳捆绑在了一起。无论是跟着她学习,还是想要杀死她,都少不了她的存在。离开了她,我的人生就毫无意义。我甚至开始怀念过去那些爱恨交织的日子,哪怕在那时候,我也有凄楚和甜蜜。
那么,我能够追随九·鹰瞳,作为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留在这里吗?也许这是一个对大家都好的选择,我甚至可以和她……不,不可以!阿爸和阿妈,二哥和小妹,还有千千万万穆都人的亡魂都在看着我,我不能背弃他们,我的灵魂永远无法平静。而九·鹰瞳也不会,这是让鹰隼过一只火鸡的生活。
“你不能放弃天象学!”我脱口而出。
“什么?”她回头看着我。
“大人,天象学就是你的生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一点,是你带着我的灵魂在宇宙树的顶上高翔,也赋予我新生。那些凝望浩瀚星空的沉醉,那些探索古天象记录的惊喜,那些灵魂之眼看到的奇景……你难道能甘心离开这一切,离开最接近诸神的峰巅,甘心去当一个终日编织羊驼毛的农妇?”
九·鹰瞳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似的。
“到时候你会后悔的,”我接着说,“每一次你望见海上星空的时候,每一次你看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每一次流星掠过你头顶的时候,你都会后悔,后悔自己错过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后悔钻进了地下的洞穴而放弃了通往天空的道路;而继续探索,哪怕最后你找不到答案,对宇宙万象的本质仍然一无所知,你也是死于飞翔,你的灵魂必将升腾入上界,成为滋养宇宙树的灵食,融入到天体运行的大化中。”
九·鹰瞳久久不语,最后说道:“可是我……我很彷徨,我不想再拿天象学去服务于虎爪王的战争野心了,我该怎么办?”
“大人,虎爪王很敬畏你,在他心目中你能够和上界诸神通灵。你不愿意做的事,他不敢逼迫你。何况如今也没有太多的战争了,今天的玛雅列邦几乎都已臣服于迦安。即便还有战争,你可以利用你的地位去影响虎爪王,去劝阻他的杀戮。”
九·鹰瞳沉默不语。她起身,在寥落的庭院中踱步,我跟在她身后。瓦里太阳神的残缺巨像肃穆地凝视着我们。
“我不知道,”她幽幽地说,“即使虎爪王胜利,又能维持多久呢?也许迦安的命运会和瓦里一样。我还记得当年被选为贞女送进这座神庙的时候,太阳神的石像被数不清的黄金和白银装饰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周围堆放着鲜花,五大游星的石像上也镶嵌着美丽的宝石和碧玉,轨道上系挂着鲜艳的彩带,少女们穿着明丽的衣裳,载歌载舞……如今这里剩下的只有一堆石头……只有几个老嬷嬷还留在这里……”
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却有意岔开话题:“大人,你是说,那几个小石球就是五大游星?那些围绕着太阳神的凹痕圈就是它们的路径?”
“是的,”九·鹰瞳说,“我们瓦里人非常崇拜太阳,有一个荒唐的神话,说五颗游星是太阳的五个儿子,它们围绕着太阳舞蹈,所以建造了这样一组模拟星体的神像。”
“难道瓦里人连游星围绕地球运动的会合周期都不知道?”我问,这是玛雅天象学里最基本的常识。
“不知道,瓦里几乎没有什么天象学,一切都是神话想象。他们主观地认为太阳最伟大,所以一切都围绕着它运转,尽管随便往天上一看就知道,众星都是绕着大地的—”
她说了一半忽然停下了,半张着嘴,瞪视着瓦里太阳神那漠然的巨脸,神色非常诡异。然后,她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好像在竭力捕捉一个飘忽不定的念头。
“大人,你—”
九·鹰瞳做了一个手势,让我不要打扰她。这是她思考时惯用的姿势,我乖乖地闭嘴了。
她开始绕着太阳神像踱步,一圈又一圈,仿佛也变成了一颗游星,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但我预感到,那将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九·鹰瞳结束了踱步,向我走来。
“我们要回迦安去。”她说道,语气不容商量,“马上。”
“啊?为什么忽然—”
“我有一个新的想法,”九·鹰瞳说,她又恢复了一向的冷峻,“可能是一个荒诞的念头,但是……我需要天象记录研究。”
看到以前的九·鹰瞳又回来了,我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是的,大人。”
“你说的很对,鹿尾,”我看到九·鹰瞳的眼神中再次燃烧着炙热的火焰,“自从离开瓦里,追随老师的那一刻起,一切已经注定,我已经没有故乡了,群星之间才是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