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之七·返乡
我们就这样登陆了,沉浸在绝处逢生的喜悦里。这里可以食用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在一条小溪边痛饮,狼吞虎咽地吃着随处可见的海龟蛋和鱼虾。饱餐一顿之后,我们又感到身上脏得无法忍受,于是穿着衣服跳进清溪,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番。
当我们从水中出来,看到对方时,才发现犯了一个错误,我们身上仅存的衣袍在湿透之后紧紧贴在了身上。就这样,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胴体,宛如纯洁的月神伊希齐。
九·鹰瞳的脸变红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害羞。我急忙转过头去,但满脑子都是九·鹰瞳迷人的身段,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波涛起伏。不知过了多久,九·鹰瞳的声音在我背后幽幽响起:“鹿尾,你在想什么?”
“大—大人,”我好不容易才捡起一个话题,“你刚才说这里是你的故乡,是什么意思?”
“瓦里,”九·鹰瞳说,“那座城市叫瓦里,是我的母邦。我本该在这里终老一生,但一个远道而来的玛雅人改变了我的命运……”
当年,十六·龟壳的球体理论被十八·天鳄嘲讽得一文不值,也成了天象祭司间的笑柄。为了证明自己,十六·龟壳离开迦安,在崎岖艰险的南部雨林中跋涉了三个多月,几次差点死在豹虎、鳄鱼或毒蜂的攻击之下,最后才抵达这片南方大陆。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自己寻觅的南天极,也惊讶地发现这里有一些与玛雅完全不同的繁荣城邦,其中最大的一座建立在海边的山巅上,称为瓦里。
瓦里人对外来者不太友善,何况十六·龟壳完全不懂这里的语言,他很快被抓获,送到国王面前,准备献祭给太阳神。但国王看出他并不是一般的野蛮人,对他很感兴趣,便把他留下了。后来,聪明的十六·龟壳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自称太阳神的祭司,还预言了一次日食,瓦里王越发尊敬他,把他送到了太阳神庙里当祭司。
虽然瓦里也有高大的巨石建筑和精美的黄金饰品,但天象知识还不及玛雅人。他们唯一的观测对象就是太阳,被他们视为统治天地的主神,“印蒂”,而对其他天体都不感兴趣。但关于太阳,他们仅有的知识也不过是春分和秋分。他们甚至没有文字,而用绳结记事。十六·龟壳想要把玛雅天象学教授给当地人,让他们了解天体运行的规律和日、月食的原理,但本地的巫祝十分憎恨他的学问,认为是亵渎太阳神的异端,威胁要杀死他。两年后,庇护他的老国王死了,十六·龟壳无法容身,只得再次跋涉千里,回到迦安。
但他并非一个人回去的,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孩,名叫奇卡·库斯科。
齐卡·库斯科是在太阳神庙服侍印蒂神的贞女。她从小就离开自己的部族,嫁给了太阳神。为了解太阳运行的基本法则,她和其他贞女奉王命跟着十六·龟壳学习天象历法,其他少女大都浅尝辄止,但奇卡却越学越深。十六·龟壳发现小奇卡不仅具有鹰一样的双眼—能看到星空的隐微细节,也拥有过人的智慧和对真理的渴求—对玛雅天象学学得飞快。十六·龟壳认为把她留在太阳神庙只会埋没其才华,所以也带着她逃出瓦里,一同北返。这是十六·龟壳的疯狂之举,对瓦里人来说,诱拐服侍太阳神的贞女是绝对的死罪。
十六·龟壳侥幸成功逃脱,他不仅带着奇卡回到了迦安,还给她起名为九·鹰瞳,把她培养成了玛雅世界的一代天象大师。但想不到十二年后,当年的太阳贞女又被命运送回了家乡。
“想不到我还能回到家乡,”九·鹰瞳陷入了回忆,“父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已去世了,不过几个哥哥应该还在老家山谷里放牧,伯父应该还在宫廷里打造金器……我唯一的姐姐也是太阳神庙的贞女,不知道有没有因为我受到牵连,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后来我一直记挂着她……我要回去看她!”
“可是大人,”我忍不住说,“既然你是从太阳神庙逃走的,回到瓦里会不会有危险?”
九·鹰瞳嫣然一笑:“我离开瓦里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就是熟人也很难认出来,姐姐是我最亲的人,绝不会出卖我,我们明天进城看看吧。”
我们在海边的岩洞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九·鹰瞳开始咳嗽发热,一定是因为前一阵子我们在海上风吹日晒的缘故,但她兴致很高,坚持要上路。瓦里人修建了从山上到海边的平整石路,石块间严丝合缝的程度连玛雅人都自愧不如。我赞叹不已,问是谁修建的。
“据说是三百年前的开国先王修建了这些道路,这条还不算什么,最远的能通向南方的千里之外。小时候,我家门口就有一条路,蜿蜒着可以进入山脉中部终年不化的雪山。我当时特别好奇雪山里都有些什么……你不知道什么是雪?雪就是……一种寒冷的水凝成的粉末,洁白无比……唉,真没办法跟你说明白……”九·鹰瞳兴致勃勃地说着,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咬鹃鸟,和从前的神秘严厉判若两人。现在的她,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露出孩子一样的童真模样。也许这才是迦安魔女的本来面目吧。
“我们家里养了很多羊驼……什么?你也不知道羊驼是什么?难怪,玛雅根本没有这种动物。它有点儿像鹿,但是没有角,脖子很长,身上长着厚厚的一层卷毛,我们就用它们的毛纺织成衣服和裙子……对了,羊驼还是一种温顺听话的动物,小孩子可以骑着它,它也能够帮我们驮负重物上山。当我父亲放牧的时候,几百头雪白的羊驼,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
我正听得出神,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我发觉不对劲,向前望去,看到一具骸骨倒卧在前方的路上,那人已经死了很久,被野兽啃得尸骨不全。它身上或许就穿着九·鹰瞳刚描绘过的羊驼毛衣,只是已经破烂不堪。
“怎么会这样?”九·鹰瞳皱起眉头,“按照国王的法令,沿途各部族有义务维持道路的清洁和治安。”
这时候,我才想起一件蹊跷的事—从我们上路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一个人。我向前望去,前面有些破败的建筑,但仍然看不到人影。九·鹰瞳也感到了不对劲儿,她不再说话,而是默默攀登,体力看上去越发不支。我几次劝她休息,她都不听。沿途看到寥寥几个人影,看到我们后,不是远远跑开,就是发出威胁的吼声,逼我们迅速离去。这里不像是有国家和秩序存在的地方。
终于,出现了一个看上去无害的本地人,一个年纪不大、皮肤黝黑的少年,背着一个筐,正在路边采摘野菜,看到我们有些吃惊,撒腿逃开了几步。九·鹰瞳忙用母语叫住他。他们隔空问答了几句,然后走近了几步,密切地交谈着。我当然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听到那少年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一个词“提亚瓦纳科”,那是什么?九·鹰瞳的脸色也越发惨白。
“大人,怎么回事?”少年走开后,我问道。
“瓦里……瓦里……”九·鹰瞳晃了晃,眼看又要晕倒,我忙扶她坐在石阶上。她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瓦里完了,三年前,从南方高原的提亚瓦纳科来的强盗毁了它。那里的居民不是被杀就是被……被掳走……”
她说不下去了,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我也没有再问。无论在哪片大陆上,战争和杀戮总是大同小异。
“大人,”我过了一阵才想到现实的问题,“那我们还去吗?”
“我要去,”九·鹰瞳挣扎着起身,“姐姐也许还在那里,也许……我总要去看看的。”
日落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那座远望如梦幻般美丽的山城。瓦里的建筑全都由石头砌成,上面统一涂着白色的颜料,比五颜六色的玛雅城邦素雅得多,走在那里,仿佛走在云中。但此时,整座城邦显然已经经历洗劫,也许还不止一次,空****的大道两旁都是破败的建筑,遍地都是骷髅和腐烂的尸体。行人寥寥无几,对这种场景,我并不陌生,这正是穆都的悲惨命运,如今竟也发生在九·鹰瞳的故乡。
九·鹰瞳失魂落魄地向前跑去,在石头巷子间穿行,最后拐进了一个宽大的庭院,那个院子正对着一个气势磅礴的庙宇,中心有一个立起来的巨大石轮,上面雕刻着类似人面的巨像,旁边的空地上刻着一圈圈工整的凹痕,上面还有许多小的石轮,似乎摆放成了特定的样式。这里显然也经历过劫掠,地上还散落着很多陶器和玉器的碎片。
九·鹰瞳怔怔地在那里站了很久,两行泪水从她清澈的眼睛里潸潸而下。我过了很久才敢开口:“大人,这里是……”
“太阳神庙……这是我曾住过好多年的太阳神庙……”九·鹰瞳木然说道,“过去,这些庙宇顶上,还有太阳巨像上,都覆盖着数不清的织锦、黄金和宝石,如今……如今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时,一个伛偻的老妇像老鼠一样从一座倾塌的建筑后露出头,打量着我们。我微微一惊,碰了一下九·鹰瞳的手肘,她才抬起头,看到了那老妇,最初愣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仿佛是遇到了熟人,发出惊喜的低呼:“瓦莎!”
她们热烈地交谈起来,老妇一边说,一边哭泣,九·鹰瞳却还保持着镇定。但最后,不知她说到了什么,九·鹰瞳晃了一下,晕倒在地。
我忙过去抱起了她,在老妇的比画指引下,将九·鹰瞳抬进了附近的一间石屋。我发现她的额头烫得吓人,老妇熬了一种奇臭无比的汤药,让我撬开她的嘴,逼她喝下去,直到第二天她才能睁开眼睛,第三天才可以正常说话。
九·鹰瞳告诉我,老妇名叫瓦莎,以前也是太阳神庙的贞女,照看过她们姐妹。瓦莎嬷嬷在神庙里已经待了六十多年,早已举目无亲,城破后也无处可去,只好留在这里。好在附近的零星居民里还有一些虔诚的信徒,偶尔给她送一些生活补给。
瓦莎嬷嬷告诉九·鹰瞳她姐姐的下落。不过在她姐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九·鹰瞳一直没有告诉我,只是说了一句:“她死了。”但从她的悲愤中不难看出,她姐姐绝不会比我阿妈和小妹幸运多少。
这件事仿佛是一个转折点:我们的仇怨仍然存在,但如今她尝到了和我一样的痛苦,我似乎已经复了仇。虽然仇恨本身牢不可解,但某种人类共同的情感在更深的地方将我们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