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彤的眼睛睁大了,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孩子,“小兄弟,你的思想很可怕,真的,难道你不觉得吗?以为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很快乐,你想过没有,正是由于拿到了本来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才使一部分人失去了他们本应该得到的东西,对于这种状况,我们还应该高兴?这和在马路上拾到东西不归还失主却沾沾自喜有什么区别?至少,我认为你很自私,这有辱你的职业。”
魏央忽然感觉有千万根针同时刺到了背上,他嘴巴张了张,竟然不知道怎样回答,“好的,我向你道歉,从思想境界上,我应该有所提高。”他回头再次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记事本,郑重其事地在上面写道,“我的思想境界亟待提高。”
趁着梦彤不注意,魏央顺手擦掉了额头渗出的汗珠。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的客户了,对面,只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啊,丝毫感觉不到她有任何力量,为什么她的话会如此难以招架,“您说的对,我们应该想办法走出这片区域,让生理时钟重新运行,而不是幸灾乐祸地坐享其成。可问题是,就算我们有了这个想法,可是,以人类目前的技术并没有能力办到啊,无论怎样,我们都改变不了现实。既然不能改变,你就应该适应它,个体只能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适应个体,这一点您不能否认吧。”
梦彤咬着嘴唇无助地抬起头,“是的,谁也不知道恢复到正常状态还需要多久。可是,不管这片区域有多大,我们终究有走出去的那一天,就像乘车,我们早晚都会到站的。那个时候,孩子不就可以出世了吗?我还有一个梦想,现在人类只是被某种东西强行停住了生理时钟,如果能够屏蔽那种东西,我就可以让孩子长大了,您知道,一定有东西可以屏蔽他!”
魏央无奈的摊开双手,“从理论上讲确实如此,可是从现在的观测来看,我们到站的时间还是遥遥无期的。至于您说的屏蔽技术,我想,毕竟更多的人不想走出这片区域,所以没有科学家会提出这种屏蔽技术的,更不要说去研究它,这样肯定会延缓新技术的出现——”
梦彤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去呼吁,所有的准母亲都会去呼吁的。如你所说,我现在拥有无限的时间可以去等待,只要不堕胎,孩子总会呱呱坠地的。”
“可最终等来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宇宙的下一片区域是什么,有可能会更加险恶。到那时,整个地球也许会燃起万丈烈火,也许人类一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那么,您的等待将变得完全没有意义,您极有可能付出了最宝贵的亿万年等待后,得到的回报只是一滴泪水。想想看吧,您拖着这样臃肿的身体,只是为了一个相当不确定的希望,就放弃了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幸福,是不是值得?您也是人,我想这对您来说是不公平的。”
梦彤呆了,她转脸看向窗外。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外,人流如潮。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是啊,当一个人拥有无尽的时间之后,还有什么能让他伤心失落呢?只要愿意,他们可以游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也可以尝尽地球上的每一种美味,甚至他们还可以改头换面,去享受从未有过的人间欢乐。
一辆救护车尖叫而过,望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人们都在摇头叹息。这个世界,除了生命时钟停摆那一刻正在生病的人外,没有人会再生病,更没有人会自然死亡。现在,救护车救助的主要是意外受伤的人们,此刻躺在救护车里的那个人一定是太不小心了,如此珍贵的生命竟然不去珍惜,想必这就是人群叹息的原因吧,可是,真的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吗?
梦彤猛然抬起头,“谢谢你,我终于明白了。正如你所说,这个世界,只有现实才是不可改变的,你帮我解开了心结。”
“哦,”魏央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他偷偷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您是我从业二十年来最难忘的一位顾客。”
梦彤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说道:“其实,我面对的只是一个问题,就是对于我和孩子来说,只能有一个人能够享受公平。”梦彤喃喃自语,“这就是现实。”
魏央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迷惑不解地说:“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啊,对任何一位母亲来说,这简直都不是问题。”梦彤笑了,放下心中的包袱后,她笑得格外美丽。
魏央感到眼前一黑,无力地瘫坐在宽大的椅子里,“原来我真的没有资格做心理咨询师。上大学时,教授曾说过,大脑这个东西,是强迫不来的,无论我怎样思考、怎样好学,哪怕获得了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我都不能理解成人的世界,至多是一台没有情感只会投机取巧的机器,当时我很生气,发誓一定要做给他看。”他缓缓地将桌子上的标示牌扣过去,面带愧色地说道,“四十年来,我始终庆幸自己生在当世——现在才明白,在停滞的世界中,我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抱歉,我真的不能说服你。”
“不,不要气馁。其实,你已经很不错了,一个九岁的大脑能装这么多东西,已经是奇迹啦。我见过的所有心理咨询师,你是最好的。”梦彤赶忙摆手安慰他。
“怎么,您找别人也咨询过?”
“是的,我找了很多心理咨询师啦,就是想让你们说服我放弃孩子,可是,没有人能够说服我,当然,你除外——你让我不再动摇。”
“也可以说我是最糟的了。”魏央苦笑着自嘲。
“不,至少你改变了我的想法,成为我找过的最后一名咨询师。你还让我明白,人类真的正在乘坐长途车,不管路途多么遥远,总会有到站的那一天,至于车上的颠簸劳累,是难免的。我的任务,就是等着到站下车,然后生下孩子。”梦彤笑盈盈地说完,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身,打开门,向魏央摆摆手,然后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