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余下的时光我就在幻想中度过,我未来的葬礼和外公现实的葬礼混淆在一起。当棺材停到火化场,包裹得像个粽子样的外公被人从棺材中请出时,我分明觉得粽子壳里包着的是我,火化炉蓝色的火苗吞噬的是我,骨灰盒中装着的那捧骨灰是我。我恍恍惚惚,不知自己所处何地,所在何时。
“你信不信,我很爱父亲。”舅舅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说。我才明白我正在丧礼的酒宴上,一脸冷漠,满眼迷离。
“我信我信。”我赶紧说。
“他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这能怪我吗?”舅舅委屈,“我们总不能为他,到乡下来住吧。我又不是不管他。我们移民后,我要送他到最好的养老院去,他就不会感到寂寞孤独了。”
于是外公沐浴更衣,梳理好雪白的头发,端端正正坐在堂屋中间,一边火盆里烧着纸钱,一边喝下半瓶农药。纸钱才烧了一半,外公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邻居发现时,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他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自杀了。”邻居说。“他怕将来死了,孩子们回不来,连纸钱都没法子买给他。现在死,你们都能回来给他办丧事,还很休面。”
待我迟暮之年,我将托谁清理我失去活力的身体,将我送去火化,将我骨灰安葬?非我是我电梯里一尘不染,金属四壁光洁如新。站在我对面的男子同样干净齐整,白色外套上连个褶皱都没有。他安静地看着我。
“杜老最近忙吗?”我没话找话说,男子眼睛里十分空洞,拒人于千里的表情让我极不舒服。
“十分忙。”男子说。虽然他没有表情,但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因为像你这样的无聊之人太多了。”
“哦,他约我来的,否则,他这么忙也不好打扰他。”我讨厌男子僵硬的姿态,分明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鄙视。
“你准备好了就行。”男子说。电梯停了。缓缓打开的门外,是同样一尘不染的走廊。淡灰色的墙壁,柔和的灯光,舒适的温度,一起平息来宾躁动的情绪,坦然接受自己选择的命运。男子大踏步向走廊深处走去,我急忙小跑着跟住他。
我们路过走廊两侧的无数扇门,门都是一模一样的米白色,紧紧关闭,没有号码没有铭牌,绝不透露出任何门内的信息。男子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手掌贴住门把手,门上的密码锁亮了,男子便很轻松地开了门。
杜老正趴在地上做青蛙匍匐状。
男子说:“李大壮先生来了。”
杜老抬头看我。我轻舒一口气,松弛下来。
杜老问:“他令你紧张?”目光指向男子。
“是。好像我要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说,四下环顾。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沙发,还有柔软的地毯,根雕的茶台,一张古朴的办公桌。桌子上有台灯、文件夹、地球仪、纠缠成团的数据线、文具盒、几张显示屏等,总之就是一个杂乱不堪但能随手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地方,这太像我那间用车库改造的书房了,甚至地毯上都有难看的深色茶渍。我顿时对杜老有了一种难言的亲近感。
“确实,这事不适合新闻曝光。”杜老说,见我神态好奇,便起身,指指那些堆积杂乱的物品,“这些都是他们送我的纪念品。”他笑,拿起手边一个水晶杯,“这杯子见证了一段传奇的婚姻,它的主人放弃了维护婚姻的义务,也放弃了它。”
我接过杯子。杯子沉重,雕花精美,但边缘已经破损,表明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
“这个,”杜老从桌上小山样的物品中抽出一个电子镜框,“带它来的家伙一直看它,眼含热泪。尽管我一再解释,他不会因为‘置换’失去记忆。只要他有需求,我就能给他保存下来,所有的完整的记忆、表层记忆、潜记忆、暗记忆,都能留下来。可是他仍然看着它哭。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不想。那是他的人生,触动不了我。”
“很好。你申请‘置换’的理由是想尽可能活着,我也和你谈过目前能采用的几种方法,你决定采用哪种?”
我放下杯子,男人已悄然消失,我便问杜老:“那男人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是,”杜老点头,“他到目前已经‘置换’了超过一半的身体,切除了一些神经和腺体,不会再产生任何感情方面的应激反应。”
我突然明白:“镜框是他的。”
杜老不置可否,微笑:“每个人都有因之成为人而遭遇到的烦恼,‘置换’的目的,就是帮助大家摆脱这种烦恼。你的烦恼,其实是最常见的烦恼,怕死而已。”
我点头。我的确怕死,在外公葬礼上我险些晕倒,葬礼随后的丧宴上我又神色憔悴,这并非对外公有多深厚的情感,我只是害怕,怕有朝一日我也会像外公一样,仅仅因为需要有人给自己一个葬礼,就干脆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想要一直活着,活得比我身边的人都命长,活到太阳灭亡、宇宙冷寂、人类都已成灰。”我说,双手紧握在一起,微微颤抖。
“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自己。”杜老不知从何处端出一盘巧克力杏仁蛋糕,“‘置换’只是给你新生活的开始,至于新生活能不能等于好生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有责任给你任何保证。”
“我明白。但你总归要有一个质保期吗。”我毫不客气,瞬间就将蛋糕吃完了。黑巧克力的苦软和杏仁的甜脆在我舌尖融合,缓缓释放出无法形容的美妙滋味,让我唇齿留香,终生难忘。
”那是最彻底的‘置换’,你确定需要?你将再也无法感知蛋糕的滋味,吸收它的营养。”杜老的表情与其是在警告我,倒不如说是在**我。“你将得到很多,但你同样也会失去很多。从来不会有只获取而不失去的事情。”
“我明白。”
“你真明白?30%的人熬不过最初的心理适应期,剩下的人中的40%不能度过质保期,然后,我们放手的第二年,就又会死去50%。”杜老的声音枯燥平和,不带丝毫感情,仿佛是在教学课上谈实验室的小白鼠,“整个‘置换’过程非常折磨人,而且费用高昂,没有减免折扣。想要长生不老可不容易,有无法预测的风险和代价。你有很大概率成为失败者中的一个。”
我端详杜老,他的发际线已经后退,眼角的鱼尾纹在肆无忌惮地扩展,嘴唇四周的胡须正狂野生长,我忽然明白一件事情:“杜老,你这业务开展了多久啊,你还没办法证明真的能实现长生不老。甚至,你自己都不敢亲自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