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好多了。”我夸赞,“你是全意识‘置换’,没有实体的感觉如何?”
她微笑,刚好露出8颗雪白的牙齿,欢快地说“好得不能再好了。没有大姨妈、没有减肥压力、不会长痘痘、不用担心男朋友变心,最关键的是,不存在经济问题了,房奴、车奴、卡奴、猫奴都与我绝缘了。我以前可是月光族,总是为了钱生出很多压力。”
“全意识‘置换’也不便宜。”
“还好还好,这是我花得最值的一笔钱。”她说,“我是意识生存,有线、无线传输都可以,手机、平板电脑、台式电脑,甚至智能家电,有数据流的地方,我就可以安身。人们在网络中构建的一个个虚拟世界,都是我的家园,我在其中生活简直太容易了,随时都能找到真实玩家供养我,给我金钱,帮我购置装备。我没有负担,却能享受漫长的欢乐。”
“就没有一点遗憾的地方?比如,不能真实拥抱什么的。”“拥抱!”她失去礼貌地狂笑,“比如你吗?你的体重还有你身上那股汗臭味道,拥抱还真是没有的好。”我忍住结束谈话的冲动,毕竟约到她不容易。“最初你怎么适应的?我是说,没有实体只有意识,这种转化,有没有困难?”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甚至比我想象的还容易,因为我到任何地方,变成任何形象,都几乎是随心所欲,就像你吹口哨一样轻松。”
“再也无法和你的家人、好友相处,不遗感吗?”
“哦,谁说无法相处?我妈妈说现在的我好极了,以前她根本见不到我,现在我每天12个小时陪着她。她连打麻将的时候都会开着手机,让我给她出谋划策。”“你每天有12个小时陪着妈妈?”我诧异。
“分身tooeasy!”她说,“你真白痴。”
我不相信她真的一点问题都没遇到。在我就要按退出键时,她忽然说:“我当然不会告诉妈妈那是我,活在手机中的女儿这可能没法让她理解。而且我改变了外形,只保留了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很美。”她停顿片刻,“妈妈问过我很多次知不知道张倩在哪里,我说不知道。我不能告诉她。”
信息女在“置换”前的真名叫张倩,她把祖产卖掉后出走了,亲友不知道她去了虚拟世界。
见过这样的两个“置换”者后,我对他们中愿意见我的第三位,实在没有了兴趣。但杜老说,“置换”的各种方式,我既然想了解,这一个就必须见到。于是,我来到遥远的另一座城市,在前殖民地的街区中寻找,走入一栋据说是雪莱居住过的意大利样式房屋。那天我是唯一的拜访者,看门人毫不介意我在房屋中四处走动。然而我转悠了半天,都没有找到第三个人的住何踪迹。我对能否见到他失去信心,便走到房后花园中。那里的树荫下,立着一尊大理石的意大利骑士雕塑。雕塑下有宽敞的石台,看上去凉爽舒服。于是我走过去坐下。
“MU47597”有人叫,我急忙站起身,四下张望。花园里除了我,没有旁人。
“我在你头顶。”那声音柔和地说。我抬头,与意大利骑士的目光相遇。
“是你!可你是石头!”我敲击骑士的身躯,这是云南大理的苍山白,上等汉白玉,手感细腻温润。
“我在石头里。哦,别看这骑士的头,我不在头部。”
“你的大脑不在头部。”我对着骑士说,外人看到一定会说我精神病。“你把自己装在这石像中,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这是很好的石像,我待着很舒服。”石中人说,“这石像很贵。”
“我是说,你成天到晚站在这里,不厌烦吗?”
“哦,哪儿有厌烦。好玩着呢。”石中人说,“我的意识感知通过大地,可以附着在任何生物的上面,我随着公园猫在整个街区游**,我还跟过一只喜鹊在屋顶筑巢。我有时候会在门口的梧桐树上栖息,还曾经借助一只老鼠漫游它肮脏的地洞。”
“有意思吗,这些事情?”
“我觉得有意思。我以前都匆匆忙忙,忙着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赚钱丢掉了一切个人乐趣,从来没有停下脚步观察人,观察自然。现在我有无穷的时间可以做这些事情了。春夏秋冬,四季轮换;朝来夕往,雨雪风霜,大自然非常迷人。”
“那么人呢?你不和人类接触了吗?”
“我一直在人群中啊!人不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嘛!”
“我是说,你没办法和人互动,能适应吗?还有你的家人呢?”
“家人都以为我已经车祸死亡。我亲自制造的车祸,比他们打算制造的水平高得多。”石中人的声音中有些倦怠,“现在我藏身在这石像中,石像和房屋都已经捐献给了慈善基金会。我的家人除了一张证书什么都没有拿到。他们千方百计争取我的财产,都被我用在创造这永生的石像上了。他们现在恨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望着骑士,突然觉得我真的像个白痴,我的一切问题都那么无聊,我只好礼貌地问:“我三心二意,不知道选择什么样的‘置换’方式,你有什么可以建议的吗?”
石中人如果有表情,一定是那种高瞻远瞩状的。他回答道:“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
生命究竟是什么?决定我成为我的,是我210斤的庞大身躯,还是这躯体上顶着的6斤多的头颅?我所追求的永生,是将这具躯体维护百年,还是抛却肉身,仅仅保留意识的存在?每每想到这个问题,我就想到白衣男的清心寡欲,无日无年;想到信息女的随心所欲,一日便是数百年;想到石中人的恬淡无为,数百年也不过一日。时间在他们身上都已消失,他们彻底摆脱了死亡的阴影,迟暮之年永远不会到来。
“他们三个只是‘置换’后比较典型的个例而已。‘置换’能提供的,是你想到而从不敢实践的人生理想。”杜老的话语随着我的思考会在耳边回响,“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时间停住,却又希望它能流逝到我功成名就,再永远定格。那时我虽迟暮之年,却依然神志清醒,记忆健全,我没有伤残的肢体和持久的病痛,没有口齿不清眼歪鼻斜,不会喘息着迈动沉重的双腿跟在少年人身后喊:“等等我!”……待我迟暮之年,我享受着退休后的清闲,时常会教训后生晚辈们:“只有青壮年时代的勤劳工作,才能赢得保证晚年幸福的财富,获取终身自豪的荣耀!”原来我最终怕的不是衰老,而是衰老后的丧失尊严。外公宁愿用自杀来换取葬礼,无非也是为了这“尊严”二字。
这么想来,自葬礼起盘桓在我心头的沮丧之气就减少了许多。倒是越来越觉得白衣男、信息女、石中人之流,他们的生活离我的现实太过遥远,我若变成他们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太过寡淡无味。虽然儿子资质平庸,但好在心智正常,学习努力;老婆无甚姿色,但还算端庄贤惠,勤俭持家。职业嘛,只要我对现状不苛求,收入也足够周末野营钓鱼,辅以美食美酒。总之,有无数风花雪月等我享乐,我为何偏要耗尽家产去追求那所谓的长生不老?
我来到我的墓地上。国槐还在开花,黄绿的花瓣撒落一地,给墓体和墓碑浓厚的文艺气息。我的墓碑已经刻好,正面镶了我最得意的五寸免冠照,照片下刻了粗黑的宋体大字“李大壮在此”,背面是娟秀的楷体小字“他来了,他走了,一生好不潇洒”。原来想刻的那句话太长,石匠说刻上不好看。墓碑上只缺死亡年份。看着照片上眼角眉梢都是青春的快活的我,我决定中止我的“置换”计划,不做抵抗自然规律的逆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