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老吉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怀疑听错了,“崽啊,你?”
“我想好了,”小吉睁着倔强而明亮的眼睛,“家里境况一年不如一年,我总不能老在这里白吃饭。多一门手艺有什么不好?”
“手艺?胡闹。”老吉即将拍案大怒,然而手头并没有东西可拍,“你给我规规矩矩干活,别的,不行!”
于是父子俩的第一次关于前途的交流以冲突告终,但小吉并没因此变得规矩起来,反倒更加“忤逆”。斜桥接壤点的加固工程完工后,山下运上来更多细长闪亮的东西,据说叫“钢轨”,在叮叮当当的开凿声中,小吉和一些年轻人也跟着一群头戴安全帽的工人用简易的吊机将沉重的钢轨竖起,往斜桥桥身上贴。
“这轨道,以后要铺到上面去,”络腮胡子指着头顶上依然被些许尘埃云挡住一角面孔的大月,对小吉以及其他人说,“上面的好东西,都能运下来,一趟只要两三天。—或者,一天就够了。”
“用什么运?”小吉惊奇地问。
“运?当然是车了,电动牵引,你们不懂。”络腮胡子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轨道建好后,斜桥需要司机—就是开车的—小吉,我记得你早就报名了……”
“可我阿爹不许,”小吉有些犯愁,但转眼就挺起脖子,“不过,我不管。”
大概因为络腮胡子在地面上存着威望的缘故,小吉的学车之旅开展得还算顺利,可轨道越铺越高,很快铁鸟又飞回来了,络腮胡子也乘着它们去了半空,一连好多天都不落地。铺子里的活儿忽然就莫名其妙多起来,小吉不得不熬夜搬运,累得腰酸背痛,然而也拼尽全力顶着,好在坚持三天后活儿的量又恢复了正常。小吉偷偷瞥了瞥阿爹,还是一直沉着脸。
驾驶科目的结业考试小吉也是瞒着阿爹去的,成绩竟然相当好。镇子上也传开,说考官们对小吉的技术很满意,吃官粮的好运指日可待。而老吉的脸色大伙也有目共睹,许多人便有了看热闹的意味,等着围观父子俩如何收场。平日里,只要铺子中传出一丁点动静,周围就有数只耳朵竖着听。
老吉的铺子这些年每况愈下,不但半年前捉襟见肘地盘掉了地段还不错的原址,置换到偏僻角落,而且还和一向鄙视的老面做邻居,简直憋屈。老吉自己有时候想想也惶然:追不动杆,这辈子就没了盼头,儿子也不听话,世道怎么就变成了如此不认识的模样?
“老吉!”
小吉结业许久后的某一天黄昏,络腮胡子的大嗓门忽地在铺子门口响起。老吉惊诧地探出头,只见对方一身石屑粉尘,却神采外露,看上去像又一次刚回到地面。
“不进去坐了。”络腮胡子兀自说开去,“上面完工,那个,基本上差不多了。接到通知,下个月就通车,有仪式,你来不来?首发的司机师傅,有小吉一个,恭喜!都来啊,都来!”
“啥?”老吉平生第二次莫名惊诧,一时呆住了。络腮胡子以为他已知悉,拔腿便走。老吉猛醒过来,赶几步窜出门,想拉住络腮胡子,但手又没伸出去:
“哎,那个……”
“什么?”
“像……像我们这样的穷人,那个,不适合吧?”
“穷人?老吉,你这想法就不对了。修路,不就是为了致富吗?大月上的资源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亏你年轻时还这么风光。我跟你说,小吉聪明得很,什么都一学就会,你真是修来福气了。”
“什么聪明,还能比得上外面的司机师傅?”
“哎哎,那不是成本太高嘛,本地化,也顺便创造就业,你不懂。”络腮胡子不愿多说,瞟了一眼屋内听着的小吉,“来啊,一定要来。”
络腮胡子走远了,老吉脚下踩棉花一样蹩回铺子,正赶上小吉扛两袋泥灰出门。小吉略显瘦弱的上半身流了一层汗水,在夕阳下闪着微光。老吉紧皱双眉,不自觉地摇摇头,忽地又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通车的日子转眼就到了。清晨听得隔壁屋里小吉哐啷哐啷穿好衣服,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出了门。铺子里安静下来,老吉瞪大双眼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回笼觉,索性也爬起来。外面路上有不少人熙熙攘攘挤过的声音,听方向都往斜桥那边去。
过午,老吉卸下一半儿铺门,预备开门迎客,但走过的行人只有嘻哈着向这边瞟的,没人驻足,老吉便也打消念头,重新上了门板,又在铺子里摸这摸那,来回踱了几十圈,终于觉得烦闷且肚饿了,于是从侧门蹩出去。
外头冷冽晴朗,锣鼓声从斜桥底下朝外传,吸引着人们围成里三层外三层。老吉不愿让人瞧见往斜桥去,便绕了个大圈迂回靠近。只见斜桥的向阳一面逐渐显露出来,长长的桥身上很亮地反射几道银线,直没入天顶。银线下方地面上不知道何时挂了几台称之为“车厢”的物件,各捆扎一道红绸带,活像一圈燃烧的火苗。车厢前的台子上似乎坐有几个大人物,连络腮胡子都只站在一旁。风里传来洪亮的致辞,老吉却没去听讲了些啥,只睁大眼睛远远寻找,不出所料,他在台下侧面一排胸前戴红花的年轻人里发现了儿子的身影。他竟然在笑。—还笑得那么敞亮,老吉不由有些不忿。
冗长的致辞直到黄昏才完结,接下来代表山顶镇一方的村民抬上来一块石匾,刻着书记官前几个月绞尽脑汁作的赋,书记官在现场也对着石匾又跳又说又唱,“兮”字特多。这回老吉听了几分明白,唱词中除了回顾建设历史外,好像还展望了未来,说斜桥要作为大月与地面间的交通要道,以后有很多运输以及移民的活儿。
“莫非当司机还有点前途?”老吉挠挠头,想。
夜色逐渐降临,台子周围灯火亮起,倒越显出外头的黑来。赋诵念完后,书记官与络腮胡子左右走动起来,一人拉红绸带的一头,下面的叫好声鼓掌声慢慢涌起,须臾又静了片刻,影影绰绰有人走到台子中间,站了几秒钟,红绸带忽然断掉朝两边飘落了。
老吉立刻觉得这并不是好兆头,然而台下却又齐声喝彩起来。小吉一队人也走上台子,排头的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再各自开门,弯腰钻进轨道上的车厢。车头上几盏大灯开启,把夜空削出一片雪亮,轨道两旁也闪现出点点红灯,像星星列队通向天空。小吉出场时老吉本来是赌气不瞧的,可禁不住这平生未见的奇观,直看得目不转睛。只见低沉的轰轰声响起,车厢轻轻一颤,竟然开始缓缓上升!许多人惊讶地张大了嘴,那折服的神色仿佛像仰慕当年的首席追杆手一般。
突然,离地三四米的车厢猛然一顿,钢轨冒出一阵尖锐的摩擦音,直扑老吉耳膜。老吉大惊,立马拔腿朝斜桥飞奔,可刚跑出百来米,只见远远的车厢门打开,小吉探出头来,朝下面的络腮胡子比了个简单手势,接着关上门。车厢竟然重新又慢慢上升,而且愈来愈快,愈来愈高。
“小兔崽子,害得阿爹差点崴脚。”老吉边骂边喘粗气,顺势一扭身,脚步又拐向另一个方向。他慢慢走到山顶崖壁边蹲下,赌气不看身后的斜桥,可听见身后喝彩声依旧不断,又忍不住扭头仰望,斜桥的红灯仿佛排成一条从大月垂下的天路,长长地划过夜空,儿子所在的车厢和其他几辆一起,像一串闪亮的流星,缓慢地滑向更高的远方。
“出息了啊崽,翅膀硬了?不把阿爹放在眼里了?可是,再怎么不听话,哼,你不还是我儿子?”
老吉尽管闷闷不乐,可想到儿子终究去爬大月了,也算子承父业,便也有些释然。他重新回过头,看着前面悬崖下面黑夜笼罩的外面世界,星星点点的遥远灯火亮起,像冥河中浮起的烛光。
夜已深,空气中泛起冷意。老吉打了个寒噤,看到那边人散了不少,于是也预备离开。刚站起身,老吉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哧啦几下撕成碎片。叹口气,手一扬,那白蝴蝶似的纸屑被风卷得四下里散开,眨眼间朝外面的夜空,都纷纷地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