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章鱼传奇
1
“椰子叔叔,你到哪里去了?”
“椰子叔叔,来陪陪我吧。”
“椰子叔叔,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椰子叔叔,你怎么哭了?”
小惠年幼的时候,最喜欢缠着我。那时——用你们的时间来算——我死去,或者说重生,已经将近一百五十年了。在那短暂而无尽的旅途中,我拖着没有影子的身体,丈量了整座星球,却没有遇见同类——我是说,没有遇见任何死去的灵魂,像我这样,在大地上踟蹰。
有没有人算过,自人类诞生以来,总共死过多少人?这些丢失了时间的灵魂,他们都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死后,没有如生前恐惧的那样灰飞烟灭,这着实让我庆幸。然而没过多久,庆幸就化作沮丧。没有传说中无限美好的伊甸,没有教导中平安喜乐的涅槃,我从黑暗牢笼中逃脱,却看到世界依旧被尘土包裹,孤独继续与我相随。只是日出日落对我失去了神秘,白天黑夜世袭罔替,就像絮絮叨叨的老人,翻来覆去哼着同样的话。我甚至开始向往曾经嗤之以鼻的地狱。有一次站在火山口边,脚下风烟滚滚,我真有纵身一跃的冲动——说不定那是彻底的解脱?很遗憾,我最终没有鼓起勇气——死人还有对死的恐惧,这新奇的感觉,困惑我直到今天。
我曾特别渴望交流。我在城邦里流浪,在人群中穿梭,我倾听人们空空如也的交谈,学会了无数生前闻所未闻的词汇。有过几次疯狂尝试,我试图发表只言片语的见解,我是说,与你们这样的活人说说话。然而我一开口,你们就惊恐万分地尖叫,羚羊一般四散逃走。原来如此,只有在说话的时候,我才存在。听到幽灵的声音,想必很恐怖吧,我幸灾乐祸。在水中,我是没有倒影的。
遇到小惠之前,我甚至怀疑声线是否已被遗忘在天边。我保持海的缄默,已有十几年了。小惠是我在这天堂般的海岛上遇到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这里应该是南太平洋吧?我是一步一步从洲际大桥走到人工岛港,又搭了渡轮和渔民的小船,辗转来到这里的。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不在乎浪费。哦,忘了说,死人是不知道疲倦的,那是多么无趣的美好。!
这片海,我一见倾心。我想,人死后最大的变化,是能够看到许多生前视而不见的色彩。我看到翠绿色的、鬼火一般的浪花,阳光轻快划行,有几缕被水雾打得湿漉漉的,颤栗着沉入海底。走在绵软的白沙滩上,我迷醉地伫立远眺,海水像鸡尾酒似的,层层叠叠,五颜六色。我弯下腰,想要拥抱一枚椰子。这时,我见到了小惠。
他就站在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他在看我——真的,我发誓,他在看我。他盯着我好久,惊奇全都写在脸上。然后他伸出小手,指着我说:“叔叔,你的椰子都黑了!”
2
“爸爸,爸爸,给我讲你爷爷的爸爸的故事吧!”
“是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你的爷爷的爸爸,是你的曾祖父……”
在缠上我之前,小惠的爸爸不胜其扰。小惠最讨厌睡觉,没有故事在耳边缠绕,会一晚上辗转反侧。小惠的爸爸不明白,其实故事不必求新求异,同样的故事就像窗外的海浪,层层叠叠就能把孩子裹进梦乡。
小惠最爱听的,是他的曾祖父章鱼罗北的故事——那是两百年前的传奇。“章鱼”是罗北的绰号,不但因为那华丽、多变的才能,而且因为他来去无踪,在动**起伏的年月里,在城邦政府地毯式的搜捕中,总能全身而退。哦,对了,“城邦”“政府”,现在你们听到这样的词汇,会觉得如乡愁一般遥远,但在两百年前,那是章鱼的宿敌,“落叶阶层”爱恨交织的梦境。在大业即将告成之际,章鱼罗北突然宣布退出,把目光投向更为深远的天穹,成为人类历史上唯一的星际开拓者,北半球夜空里一颗璀璨的星,永远消失了。两百年后,健忘的人类已经很少提及这位不久前的风云人物,就连那将他裹挟而去、曾经轰动一时的“河心计划”,也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只有小惠这样的孩子,还记挂着他,梦想长大以后与衣锦还乡的曾祖父一道,再次踏上征途。
星空对孩子的吸引,就像黑夜的恐惧一样,悠远而奇异。
你有没有在远离灯火的地方,在荒山、在海岛、在任何人迹罕至的所在,仰望群星过?那时,沉睡在你心底的孩童时代的憧憬,会突然浮出水面。即便你不知道,你看到的是几亿年、几十亿年、几百亿年前的影像,也会被它们的遥远震撼,为你的渺小哭泣,为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颤栗不已。我想,章鱼在他的全盛期,一定也曾这样仰望星空。他的顿悟不为世人所知,他的离去为一段波澜壮阔的史诗点上了仓促的省略号。然而在我看来,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小惠啊,你的曾祖父,他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去的地方太远太远,等他回来,也是好几万年之后的事了……”
“那我就等到好几万年之后,再长大吧!”
3
对我来说,章鱼的历史不是传奇。死去的人走在时间之外。虽然我没有找到跨越现在去到未来的法门,但过去在我看来就像山丘,翻过去,就到了。我见过章鱼登上飞船时的面容,那淡定如水的、黑又亮的眼神。他明白这是一条不归路。
曾几何时,人类着迷于时空穿越,以“虫洞”为题材的电影铺天盖地。人们以为虫洞像一条隧道,钻过去就别有洞天。后来证明:虫洞有两种。欧几里得虫洞是一扇门,这边进去、那边出来,不费一分一秒。然而人类注定无福消受:它只能有基本粒子大小,瞬间开张,瞬间湮灭。科学家们焚膏继晷、苦苦追寻的,是叫作“洛伦兹虫洞”的东西:一条真正的、凝固的、双向可入的捷径。后来,物理学家们推算出“宇宙诞生之初即有虫洞”,接着,天文学家们发现了原始虫洞存在的痕迹,人造虫洞理论也如雨后春笋一般蓬勃发展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人类的光荣与梦想似乎近在咫尺。尘埃落定,那是在章鱼出生那年,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章鱼大学时代的导师黎梵夫人证明:洛伦兹虫洞的张力无法克服,直径一光年内的虫洞会把原子撕成碎片,要支撑起足以通过人类的虫洞,所需要的负能量物质,超越了宇宙极限。
黎梵夫人同时是章鱼革命时的秘密情人。她拥有极高的音乐造诣,从星空的结构中提取旋律,写下摄人心魄的乐章。在章鱼**不羁的岁月中,黎梵夫人的歌声带给他恬淡如水的安宁。我想,章鱼对星空的向往,也是源于黎梵夫人的启蒙。
“你知道,星际移民的技术,和几百年前没什么两样。”章鱼向黎梵夫人坦言“想成为一名星际开拓者”时,她不置可否,“人类的身体不能承受超过三倍重力加速度的惯性力。前往银河系中心,寻找适宜居住的行星,对你来说,最少需要三十年。如果有朝一日你重返地球,会发现这里已经过了十万年。那时候……”
“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黎梵夫人爱怜地望着他。
这一年,黎梵夫人五十五岁,她精美的面容看不出一丝岁月,但眼神已经桑沧。章鱼在她眼里,与其说是情人,不如说是孩子。她像鼓励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支持执拗的章鱼,触摸天庭的秘密。
4
章鱼小的时候,也像小惠一样,热爱仰望星空。那时的星空远没有今天这般明亮,目光短浅的人们,用万家灯火遮掩头顶的光辉。
然而章鱼能看到星空一角。他所居住的落叶区是城邦中的洼地。那时,如果你飞过夜空,会看到每座城邦都有一些像落叶区这样的洼地。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地势不一定真的低陷——虽然很多确实如此,但它们的灯火永远暗淡,就像光鲜亮丽的缎子面上,烫破的一个个昏昏欲睡的不规则的洞。那里居住的是社会最底层的蝼蚁,所谓的“城邦平民”。后来章鱼用他生活过的地方,将这些蝼蚁称作“落叶阶层”。
“多美的名字啊——为什么要用这么美的名字呢?”小惠长到八九岁,开始提一些不易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