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殊未再多言,转身走向厢房,裙摆曳过湿润的石阶。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只旧松木小箱。打开时,铜锁“咔哒”轻响,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雀鸟。
箱内靛蓝细布上,整齐摆放着细铜丝、锉刀与几块磁石——都是她这些年,瞒着家人,依着游记图样一点点收集、琢磨的物什,是她对李婶、对那片未知天地无声的念想。
“借石桌一用。”她语气平和了些。
少年立刻上前,拂去石桌上残留的雨珠,动作轻快。阿殊蹲下身,借着云隙漏下的微光,专注地审视裂痕。她捏起铜丝,用锉刀细细打磨,指尖稳定,神情是平日里罕见的凝练与认真。
少年安静立于一旁,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像最专注的学徒。
“磁石需先校准,否则指针永无归位之日。”她忽然开口,拿起磁石靠近盘面,歪斜的指针微微颤动。
“我船上有图谱!”少年像是被点醒,急忙解开布包,翻出一张边缘卷起的油纸,上面用粗犷的线条绘着罗盘构造,“先前遇着风暴,船体颠簸,罗盘撞在船板上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说得轻描淡写,阿殊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悸。风暴……她心下一沉,想起了李婶。
她依着图谱所示,调整磁石位置,用铜丝小心固定,又持锉刀,极轻、极稳地修正着指针的轴芯。天光渐亮,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也映亮少年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条。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少年望着院墙外被云层包裹的海平线,忽然低吟,语气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慨然,“我跑船数年,见过骇浪,也见过静港,却总如这飞鸿,无处扎根。”
阿殊握锉刀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声音清润:“‘此心安处是吾乡’。心若有归处,便不算漂泊。”
少年蓦地转头看她,眼中先是诧异,随即漾开一片深沉的动容。他行走四方,看尽人情冷暖,未料想在这深宅之中,竟能听到这般话语。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轻声细语敲开了一道裂隙。
庭院复归寂静,只余雨滴滑落、铜丝摩擦的微响,以及远处隐隐的海潮声。
不知过了多久,阿殊停下动作,将罗盘轻轻一转。
指针稳稳划过一圈,最终,精准无误地定格在南方。
她悄然舒了口气,指尖沾着些许铜绿:“好了。”
少年迫不及待地接过,指尖触及冰凉的铜盘,看着那稳稳指向南方的指针,脸上瞬间绽放出毫无保留的笑容,宛如云破月来:“修好了!多谢姑娘!”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阿殊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欣喜,唇角亦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少年珍重地将罗盘收回布包,又翻出一个油纸包,递过来时带着清甜的香气:“这是途经江南时买的桂花糕,聊表谢意,姑娘莫要推辞。”
阿殊刚要婉拒,丹丹已笑着接口:“小姐,收下吧,是公子的心意呢。”她看了看丹杏,又迎上少年恳切的目光,终是接了过来。油纸包带着微温,暖意顺着指尖悄然蔓延。
“我叫阿桐。”少年看着她,眼含期待,“不知姑娘……”
“阿殊。”她轻声答。
“阿殊……”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似要将这名字刻入心底。他看了看天色,知道不得不走了,眼中满是不舍:“阿殊姑娘,今日之恩,阿桐铭记。日后若有差遣,指个信来,必不推辞。”
阿殊点了点头。
阿桐深深望她一眼,背好布包,转身走向院门。几步一回首,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的光影里。
阿殊立于庭中,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中桂花糕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不散。丹杏劝她回屋,她应了声,脚步却比来时迟缓许多。
回到房中,她将桂花糕置于妆台,忽然想起阿桐布包中那截木柄——像极了游记中绘制的测星仪。她推开窗,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涌入,拂动桌上那本旧游记,书页哗啦翻动,最终停在了画着罗盘与测星仪的一页。
窗外,天光已彻底放亮,湛蓝如洗。老桂树摇曳着新绿,叶尖水珠折射阳光,璀璨如碎钻。
阿殊望着那片亮澈的天空,心底沉寂多年的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
涟漪荡开,尽头是她从未敢触碰的远方,是李婶描绘过的山海,是游记里记载的自由,也是阿桐眼中,那簇不灭的星火。
她拿起石桌上阿桐悄然留下的一枚南海贝壳,指尖抚过其上天然的浪纹。
冰凉,却带着海风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