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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第1页）

第十六章

星空沉静如歌。三万年前它见证了那段疯狂往事，却漠不关心；三万年后它淡然倾听世人追诉，依然不为所动。奥苏不禁感慨：与永恒星空相比，无论多么发达的文明都脆弱得不堪一击—只需一点微妙设计，就能为文明布下陷阱；只需在适当的时刻触发，就能让它在一夜之间轰塌。

落雨松深受震动。他站起身，走来走去。这不可能……想想部落周边那沉默不语的大树，每天清晨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这些，都像人一样，会思考，有谋划？

“我们被打败了？我们，被那些树，打败了？”他不甘心地追问。

“很不幸，实情就是这样……”张有怀认真地看着落雨松。自始至终，他就没有把这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当作正式听众。落雨松的发问将他带回现实，他仿佛刚刚想起：这半天讲述，本应是说给落雨松的。

“那现在，它们为什么变‘好’了？”

“它们从来都没有变‘好’—只是目的已经达到，它们歇手了，同时也是因为你们适应了……”

太疯狂了，简直比辛朱讲过的最夸张的故事还要疯狂。落雨松多想服从本心，坚定地拒斥。但看看身边—那奇形怪状的大家伙、那超乎自然的“圣殿”，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呢？张有怀低回如泣的语调如同悄然飘落的梅雨，让他一度抗拒的心松动起来。

“虫子呢？你没有提到虫子。”他忽然想起。

“虫子？哦，应该告诉你：虫子也是一类特殊动物……它们—应该叫昆虫—生命力格外顽强，在灾变初期也和人类一样数量锐减，但短短一百年后，它们的种群就以惊人速度恢复正常。而且，昆虫并未止步，在其后的两万年间，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们变得越来越大，与丛林生活的契合度越来越高。我的同事曾致力于遏制昆虫进化，但最终无济于事。”

“变大？”落雨松迷惑不解。

“是啊。如果我告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蚂蚁就像一粒沙子，胡蜂不会超过半截手指，你相信吗？”

“不相信。”

“等一下。”奥苏插话，“你刚才说—在两万年中，昆虫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不错。在那弹指一挥的三万年间，我们发现文明复苏的速度比预期缓慢得多。与此同时，我们绝望地看到，昆虫变异、进化的速度远远超出曾经的设想。很多大型昆虫如雨后蘑菇一般涌现，为人类生存带来巨大威胁……多么可笑，曾经微不足道、趴在脚下的生灵，如今却成为撕咬我们身体、啮食我们骨血的恶魔！”

“不可思议！”

“崔玮—我们的昆虫学家，认为昆虫已经与丛林达成某种新的共生关系，为此改变了体形，甚至改变了习性。”

“这是生物与环境高度适应，从而加速进化的典范例证！”后排一位面色红润的科学家说，估计就是崔玮了。

张有怀问奥苏：“刚才你提到‘茅膏菜’，想必见过吧？三万年前，茅膏菜比我的手臂大不了多少。那时，什么胡蜂、什么苍蝇，都是它的盘中餐。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大约一万五千年前，它们与一类叫作‘细腰蜂’的昆虫结为共生关系—细腰蜂用毒液帮助茅膏菜消化更大的猎物，它们把尾部的刺……”

“不用细说了！”奥苏不寒而栗。

张有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依然坚持把话说完：“总而言之，由于有了更多给养，两种生物协同进化，越长越大。两千年前醒来时，我们发现茅膏菜已经有一人多高，真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怪物—这也是我们科学家一直头疼却无法解决的问题。”

“科学家？科学家又是怎么回事？”落雨松不安地追问。

张有怀刚要开口，却被那位叫安底特的科学家拦住了：“我来回答吧，你该休息一下了。”

真的，那一大段讲述几乎耗干了张有怀的力气，他面色煞白，手也一直被艾琳握住，揉搓着取暖。

“我理解你的困惑：我们，和你在部落中崇拜的‘科学家’完全是两种人。不错，因为‘部落科学家’只是我们投向蛮荒的一道影子。”

落雨松和奥苏都是一脸茫然。

“有怀刚刚提到，我们是三万年前灾变中仅存的一批科学家。其实，那骇人听闻的灾变我们并未亲历—我们是在更早时候，恍如隔世的文明巅峰时期，人类首次放飞的梦想。你们所处的这间舱室曾经搭载我们探索遥远太空—狂妄地迈出脚步，搜寻‘地外生命’的影踪！直到最后一批科学家发来求救信号，我们才毅然决然踏上归途，妄图用双手拯救地球的希望。然而晚了……我们经历的痛苦你们无法想象：从浩渺无垠的太空重返一片狼藉的地球，眼睁睁看到城市变作废墟，废墟变作丛林，人类重新过上结绳记事、茹毛饮血的生活。在他们的记忆中，我们这群科学家已经不复存在……我们绝望地奋斗，徒劳地希望带领人类重建辉煌。然而太难了，文明倾覆已成定局，事业难以为继，人人心灰意冷。就在大伙即将放弃希望的时候，舰长张有怀提出了一个大胆构想：与其徒劳地等待失败，不如在沉睡中期盼黎明。”

安底特渐渐也忽视了落雨松，只对奥苏一人讲起来：“你应该知道，搜寻‘地外生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航天器都配备有‘冷冻舱’—让我们跨越短暂生命，在沉睡中接近遥远星球。张有怀认为：以我们的力量，在废墟上重建高楼是不可能的—我们能做的、我们应该做的，是在人类有朝一日重获新生的时候，以残存技术助他们一臂之力，这就是‘沉睡计划’。刚才有怀已经告诉你：神山中片刻不息的生物电流是‘沉睡计划’的基础，而航天器能够屏蔽宇宙射线的外墙，则使我们免于电磁辐射的戕害与威胁—这是个绝佳计划啊，如果一切顺利进行……

“起初，就像艾琳说的，我们将唤醒期限设定为一千五百年。我们希望一觉醒来，能够与重新摆脱蒙昧的后代相逢，但我们失算了。首先是高估了冷冻技术：‘一夜间’损失十位优秀的科学家，让我们险些放弃。其次，文明复苏异常缓慢，除了争夺地盘的战争，族群间的联系几乎中断。最终，有怀再次说服大家，让天才技术家廷安提升了冷冻舱的性能，将唤醒期限延长至两千年。在那以后，我们十四次醒来，每次都会有三到五位同事离开。加上自然年龄流逝，前后有六十多位同伴将生命耗散在狭小的冷冻舱内。事实表明，即便冷冻也不能让岁月完全停滞，但女人的身体显然能够更为有效地对抗自然损耗—你还不知道吧，艾琳和有怀是情侣关系。他俩原本只差五岁，现在看起来……得有二十多岁的差距了吧？”

张有怀避免与艾琳对视，独自无奈地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