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静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顿时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这层伪装,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叠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界圈子之外的人,最好与体育界有一定渊源并且事发时最好正在雅典奥运会上。还有一点不言自明,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我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必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稍停顿了一下,“我在两封电子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也是想尽量树立你权威发言人的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便淡淡地说:“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做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三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释放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他开心地笑起来。
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个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曾遭到过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追溯到细胞层面,所有动物(包括人类)之间都是相似的,更遑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并非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来。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去观察它引起的震**: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所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甚至包括神学家和生物伦理学家,再由你做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你愿意这样做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愿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谢教授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没必要谈这一点。一会儿我会交给你十张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底,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规律。染色体有三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像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过去,科学家就多次做过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段又会精确地按照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
“没有。我事先曾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4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这些天谢夫人没来电话?”
“没有。”
费新吾的心又是一沉。沉默片刻,他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至少是揣测,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两人都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
谢教授的脸红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强笑道:“谢谢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
费新吾告诉他,“田歌号”游艇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估计田延豹这时早与他们会合了。谢教授说:“去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间套房。到那儿后我再通过熟人同儿子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氏夫妇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谢豹飞只是他们的一个实验品,而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在保护儿子的隐私和炫耀成功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后者,如果说当父亲的天生粗心,当母亲的也该想到啊。
饭店十分豪华,凭栏俯视,室内游泳池清澈见底。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装裱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水银灯,卧室也相当宽敞。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给雅典的那个旅馆挂了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太正常的,按时间他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忧虑,但心中的忐忑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雪花石浴盆里匆匆洗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
他刚蒙眬入睡,忽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是谢教授,他的面色苍白,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官方已经派直升机来接我们过去,飞机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