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梅斯蒂索人说道,“我倒是想知道,吕锡安先生在骗你们来这儿之前,到底都告诉了你们什么?”
“镍星基地存在的真实目的,还有关于远古文明遗产的事……”苏珊娜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希望能把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稍微理清楚些,“他说是你发现了这里,但你打算独占这里的—”
“我?打算独占这里?”洛佩斯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没错,确实是我发现了这里—也只有我才能找到这里。但我唯一希望的仅仅是让这里的一切造福于人类文明!我坚信,保存在圣地中的每个比特的信息,都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每一个人都有权利使用这种财富,而且这样的权利也应当得到保障!”
“圣地?”
“这是那些气旋对这儿的称呼—至少我认为可以翻译成这个意思。但我更愿意管它叫奥林匹斯,诸神聚会之地。”洛佩斯解释道,“你听说过周期性灾难理论吗?”
苏珊娜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这套就像旧纪元的牛顿三定律或者墨菲定律一样广为人知的理论—它也是古老的费米悖论已知唯一的正确答案:每过数万到数百万地球年的时间,一次性质不明的大规模灾难就会横扫所有发达的文明种族,将他们打回原始状态,而人类正是在上次大劫难结束后不久发展起来的第一批幸运儿。尽管还存在着诸多不明确之处,但到目前为止,至少在邦联已经探明的宇宙空间中,这套理论都还没有受到任何挑战。
“在建造这座信息库之前,那个种族已经意识到不可抗力的灾难即将降临,他们的文明将会遭到重创。因此,他们决定将文明的火种妥善保存起来,”洛佩斯继续说道,“他们挖空了这颗行星的一颗岩石卫星,将它改造成了奥林匹斯,藏匿在这颗气态巨星的浓密云层之下,然后又为它创造出了一批冷酷无情的守卫者—那些游**在这颗行星表面的、拥有自我意识、对一切外来者都抱有强烈敌意的气旋。但他们却未曾想到,恰恰是这些无比忠诚的守卫者为我提供了发现这里的线索!”
尽管面色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像蜡一样苍白,但洛佩斯仍然露出了骄傲的笑容—在他短暂的一生中,这或许是最令他感到自豪的成就了。重伤的他继续竭力陈述:“在过去,人们习惯于将这颗行星上的气旋视为一群只有最低智力与意识的野兽,一群狡猾而冷酷无情的破坏者。但我的研究表明,这种看法并不准确:虽然大多数‘新’气旋的确不太‘聪明’,但那些最古老的—它们很可能直接出于这个种族的创造者之手—却像我们一样有情感、有交流的需求。我花了近一年时间窃听它们的‘谈话’,最后终于通过那些语焉不详的传说确定了奥林匹斯—也就是它们所谓的圣地—的具体位置,并且亲自发现了它!”
“那你为什么不把发现告诉其他人?”苏珊娜问道。
“你忘了吗,准尉?按照邦联科学院的规定,任何与古代地外文明有关的发现都应该在第一时间上报地外文明研究委员会,在此之前则必须保密,以免遗迹失窃或者遭到破坏。”梅斯蒂索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但是,在我交出第一份详细报告之后,科学院却一直没有答复,随后的几份报告也全都石沉大海。这显然不对劲儿!没错,也许科学院里办事的浑蛋们都是些该死的官僚,但就算是最无可救药的官僚也不会对他们花了1000多亿信用点,并且找了10年的东西无动于衷!我原以为是通信出了问题,但那几天基地里的其他通信都没有受到任何干扰,而这意味着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一种可能—”
“没错,是我截留了那些报告。”还没等洛佩斯继续说下去,吕锡安就承认道,“在基地,只有我才有秘密检查和拦截通信的权限。”
“没……咳咳……没错……”由于过度激动,洛佩斯又一次痛苦地咳嗽起来,“准尉,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看清楚了,到底谁才打算把这里据……咳咳……为己有!在最初提交报告的努力失败之后,我又使用其他人的账户向科学院发出了同样的报告,结果还是毫无用处—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隐瞒真相的准备!”他用一只沾满血迹、不断颤抖的手指着吕锡安,“我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这一点,因为我不知道基地的人有多少和他沆瀣一气,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对奥林匹斯生出了觊觎之心。但我更不能选择袖……袖手旁观。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在12个月的轮换期结束前设法除掉我这个知情者。
“无奈之下,我只能采取权……权宜之计:利用过去几年里分析出的语言代码,我成功地将镍星基地的位置透露给了奥林匹斯的守卫者们,并诱使它们对这里发动了进攻。当然,这种攻击远不足以摧毁基地,但我事先篡改了基地的损害评估程序,让它做出了过度夸大的损害评估报告,迫使其他人决定立即放弃基地—而在这之后,系统会将我撰写的关于奥林匹斯的详细报告以加密文件的形式发给基地的每一个人,一旦我们返回任何一颗邦联下辖的行星,这些文件就会经由你们的个人终端发送给邦联科学院!”他叹了口气,“我原以为这是个完美的计划,我原以为他绝不可能在十几个小时内阻止这一切。但我错了—为了独吞这里的财富,几十条人命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否认这些指控,”吕锡安语气平静地答道,“只有一点除外: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贪婪—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荒谬!”洛佩斯大喊。
“荒谬?”老人用仅存的一只手支撑着身下看不见的“地面”,艰难地坐了起来,“你说荒谬?米格尔,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职责是什么吗?没错,我们确实曾经发过誓,要尽一切努力为科学的进步做贡献。但我们的首要使命是帮助人类文明规避风险—尤其是那些披着诱人的伪装,但却可能让我们遭受灭顶之灾的致命陷阱!”
“灭顶之灾?”苏珊娜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可这里只有—”
“没错,这里只有海量的知识,以及搜索与使用这些知识的方法—我必须承认,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笔财富。”吕锡安神色凝重地遥望着四周的星海,用诵经般低沉的声音缓慢地说,“但它同样也可以成为致命的毒药。”
“危言耸听!”洛佩斯愤怒地啐了一口带有血丝的唾沫。
“是吗?”吕锡安问道,“你会把一支打开保险的爆能步枪交到一个3岁孩子的手上,然后告诉他该怎么扣下扳机吗?当然不会!他随时都有可能为了一颗泡泡糖就轰掉自己朋友的脑袋,或者把逼着他睡觉的母亲射个对穿!在旧纪元里,整个人类文明曾经在链式反应原理发现后的一个多世纪中一直处于自我毁灭的边缘,仅仅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个体仍然保留着19世纪的思维方式,而储存在这里的知识领先我们现有水平的程度比区区一个世纪要多得多—只要我们成功地运用了其中的哪怕百分之一,交给800亿个3岁孩子的,就不只是一支步枪,而是不需密码就能随时使用的核按钮!”
“但孩子总……总会长大的,”洛佩斯说道,“知识可以推动文明的发展—”
“但知识并不等于智慧!”他的前上司打断道,“你可以告诉一群石器时代的食人族怎么冶炼金属、制造工具,但这并不会立即让他们成为文明人—你只会让他们从拿着石斧的食人族变成拿着铁斧、杀人效率更高的食人族!你们难道真的相信,那些花费巨资赞助我们研究工作的大企业会妥善地使用这些知识?或者邦联政府能够在如此诱人的财富面前做出真正理智的决定?不,他们根本做不到,就像鱼缸里的金鱼永远无法拒绝鱼饵一样!只需要一次利令智昏的错误决策,整个人类文明就会万劫不复!”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那样……”
“没错,确实有那么一些人—那些最睿智的科学家、哲学家和思想家—有可能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笔危险的财富,但别忘了,邦联可不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只要认真分析邦联的行政与立法机关在过去的决策模式,我们就不难发现,他们在奥林匹斯问题上做出错误决策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吕锡安叹了口气,“我的祖先有一句老话:三人不能守密,二人谋事一人当殉。我并不希望伤害任何人,但不幸的是,事关人类文明的生死存亡,我没有别的选择。”
“也许你是……是对的……”在沉默良久之后,洛佩斯艰难地开口道,“也许不是,但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决定一切的不是你,也不……不是我。”他将视线转向苏珊娜,“准尉,现在只有一……一个人能够决定奥林匹斯的归属。”
“我知道。”苏珊娜紧张地绞着手指,“我知道。”
“所以你必须相信我!”吕锡安说道,“没错,我对你撒了谎。但我对奥林匹斯的评估是绝对正确的—它最好的归宿就是继续在这里待上一万年!相信我,人类有能力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我们不需要这些危险的馈赠—”
“我相信你,”苏珊娜迟疑地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但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作为太空军的人,我有义务向上级如实报告我在任务中的一切所见所闻。很抱歉,教授。”
在他的一生中,洛佩斯最后一次露出了笑容—这是一个无力却满意的微笑。接着,那双黑色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我们走吧,”苏珊娜朝吕锡安伸出一只手,“这里的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我看没有。”老人说道,“你可以坚持你的职责,准尉,但我也有我的责任,”他用烧焦的右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颗“星星”,“请把我带到那个信息节点上去。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我采取某种折中方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