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以爱的名誉
王晋康
第一章
14797,14798,14799……
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数着,攀着安全梯,一级一级地向上爬。中微子观察站距地面9700米,安全梯的梯级间隔为0。4米,大致算来,她要攀登24250级才能到达地面。所以,她强迫自己牢牢记住每次的计数,用来估计自己距地面还有多远。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厌烦的重复中,尤其是在极度疲劳中,保证数数不出差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4800,14801……
安全梯很简陋,用一根根U型钢筋直接插入岩层。也许某一级插接不牢的梯级会使她从几千米的高处坠落,结束这场艰难的搏斗。不过,直到目前她所攀过的梯级都十分坚固。记得雷教授说建造地下中微子观察站时,还曾为设不设安全梯争论过,因为有人认为“从9700米的地下通过安全梯逃生”的概率小而又小。不过最后安全梯还是保留了下来,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
14802,14803……
眼前的黑暗是彻底的,绝对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动,也看不到一点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待了很长时间,大概有3天了,极端的黑暗使她产生了顽固的错觉,似乎她的四肢已经消失,只余下头颅在向上飘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脚趾,以便驱走心理幻觉。
14804,14805……
她已经不停息地攀登了多长时间?据她估计已超过了24小时,浑身的肌肉都已经僵硬,各个关节酸痛不堪。尽管步履艰难,但她还能一级一级地向上攀登,她想这要归功于她一直坚持健美锻炼,即使生下呱呱后,她也没忘及时恢复锻炼,迅速恢复体形。
想到呱呱,这个大嗓门的女孩,她心中不由得一凛。等她爬够24250级梯级,回到地面后,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她赶紧驱走这些想法,驱走心中的阴郁和不祥。人总得为自己留一点希望,如果……她也许会失去攀登的勇气,也许她会干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之中。
刚才数到哪儿了?14806,14807……
实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钢筋中牢牢固定住身子,右手向背囊摸出牛肉干,吃了两片,又摸出矿泉水喝了几口,然后把它们珍惜地装回背囊。从地下站开始攀登时,她没有敢多带食物,因为在1万米的攀登中,每一克多余的重量都将成为重负。她只带了两天的食物,如果两天后不能到达地面呢?
太疲乏了,特别是脑袋太困了,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她决定稍稍睡一会儿,便从背篼里摸出早已备好的绳子,把自己捆在铁梯上,又把左臂穿过梯级与右臂抱紧,脑袋歪在臂环上。她先在心里默诵着刚才数过的级数:14807、14807、14807……等她确认这个数字在睡醒后不致忘记,便很快进入梦乡。
不过,她的睡觉姿势太别扭了,累得她噩梦连连。几天来的往事一直在她脑海中翻腾,没有片刻停息。
11天前她和杜宾斯基到中微子观察站值班,这是她生下呱呱后的第一次值班。她是信奉自然哺乳的,所以有一年的时间不得不留在地面。她觉得,每天为呱呱哺乳实在是一种享受,呱呱用力吮吸着,吸得她的几根血管发胀,有一种麻酥酥的快感。呱呱总是一边吮吸,一边用小手摸着**,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妈妈,时时绽放出一波微笑。呱呱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在让呱呱断奶时,她没有大哭大闹,不过她可怜兮兮的低声哭泣也让她心中发酸。她和呱呱总算闯过了断奶关。
杜宾斯基一看见她就睁大眼睛:“我的天!”他夸张地喊着,“你还是那样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后她立即开始恢复体形锻炼,她曾是全国健美大赛的季军,怎么能容许自己以臃肿的体形出门?她很快恢复往日的体形,只是胸脯更丰满了一些。杜宾斯基以口无遮拦著称,曾色迷迷地说:“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经历,因为眼瞅着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怀中,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最大的折磨!”他半真半假地说。白文姬知道对付他的办法: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脸上涂上墨汁或诸如此类的掩护。”
“为什么?”
“因为,”白文姬微笑着,“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约束的一个男人,而不是处于**期的雄性动物。”
杜宾斯基解嘲地说:“谢谢你对我的崇高评价。”两人在地下长期相处时(每次值班为期一个月),这个好色的俄国佬的确没有任何侵犯性的动作。不过闲暇时他会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刷过她的身体,“你不能阻止我欣赏你,这是我作为一个绅士、一个男人的最后底线。”他宣称。
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认了他的这种侵犯,仅仅是目光的侵犯。总的说来,两人的合作倒是蛮愉快的。
位于地下9700米矿井深处的中微子观测站是用来观察太阳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太阳核炉中氢氦转变时所产生,它呈电中性,几乎没有质量,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星球,因此对它的观察十分困难。不过,出于种种原因,科学家们需要仔细观察它,比如说,观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质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质的总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质的多少又可以决定宇宙将一直膨胀,还是最终转变为收缩。
这个中微子观察站是先进的镓观察站(镓同位素在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锗,并能够被检测出来,镓观察法可以计数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观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一个氩原子,并放出一个电子,从而可以被检测出来,但氯观察法只能计数高能量中微子)。至于把观察站设在9700米深的地下,则是为了彻底屏蔽掉宇宙射线的影响,防止实验出现误差。
37吨价格昂贵的镓静静地待在地层深处,迎接那些穿越地层而来的太阳中微子。观察过程中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因为多达37吨的镓每天最多只能捕获一个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赛的进球是多么容易的事儿。所以,每当记录仪难得地出现一次脉冲,白文姬和杜宾斯基都会欢呼起来。
她和杜宾斯基是轮流值班,轮到她休息时,她总要给父母打几个电话(呱呱留在父母那儿),在电话中听一听小女儿口齿不清的呢喃。有时她也会给丈夫夏天风打电话,嘘寒问暖。她怕干扰工作,严禁丈夫往这儿打电话。
这几天是一个观察低潮期,整整两天,仪表上没有任何显示。那天晚上是杜宾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没有睡意,沐浴过后换了一件睡袍,独自到起居室看书。夜里10点,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按下屏幕开关,屏幕上显示的是兴奋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丈夫违犯了不准往这儿打电话的禁令,看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丈夫劈头喊道:
“文姬,发现了外星飞船!”
白文姬笑了,斜过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小说,那是阿西莫夫的长篇科幻小说《基地》。她问:“什么名字?”
丈夫愣了:“什么什么名字?”
“我问你说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