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2
妈妈和干爹互相看看,干爹握着我的手说:“好,我俩也早想办了。这几天就办。”
“还有那个研究结果,该公布了吧。不必太忧虑世人的反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你当年果断地把真相捅给我,长痛不如短痛。”
“好的,我明天就公布。”他想了想,“该有个正式的名字吧。叫什么呢?叫某某定理似乎不合适,那就简单地命名为‘楚马发现’吧。我想,对人类的命运来说,这个发现的重要性也许不亚于哈勃定理。”一向达观的干爹略显苦涩。我知道苦从何来——缘于这个发现中内含的悲剧意蕴。
“干爹,干吗把你的名字放在后边?是你首先发现的。万事开头难,我一直非常佩服你眼光的敏锐,不是你的指引,十辈子我也想不到盯着这儿看。”
“但你首先揭示了其核心机理,这一步更难。孩子,你不愧‘楚哈勃’这个名字。你和哈勃一样,能透过复杂表象,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唉——”
我敏锐地猜出他没说的话——可惜,这个天才脑袋要随一具劣质的肉体而毁灭了。干爹怕伤我心,把这段话咽了回去,其实何必呢,这才是对我最深刻的惋惜,最崇高的赞誉。在这个世上,妈妈最亲我,但干爹与我最相知。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早夭是个哲理意义上的隐喻:灿烂的人类智慧之花也要随着宇宙的绝症而过早枯萎了。
我和干爹没有再谈署名先后的问题,那类世俗的名声不值得我俩多费心。现在,虽然我对生死早已达观,但仍免不了淡淡的悲凉。这是超越个人生死的悲凉,就像节奏舒缓的低音旋律,从宇宙的原点发出,穿越时空而回**到永恒,死亡的永恒。我笑着对二老说:“好,我的话交代完了,我的人生可以提前画上句号了。”
从第二天妈妈和干爹开始按我的话去忙:妈妈登报和我亲爸解除婚姻关系(因一直失去联系没法正常离婚);和干爹办结婚登记;准备简朴的婚礼;向两家亲友撒喜帖;干爹把“楚马发现”在网上公布。后来我和干爹知道,此前已经有天文学家发现了这个小区域的异常,并在圈内讨论过。但他们是循惯例测算各恒星的U、V、W速度,没有换算到朝向标准太阳的视向速度,所以没能发现我们发现的问题。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命的思维惰性:所有人已经习惯了宇宙的永恒(几百亿年的宇宙寿命可以算是永恒了),即使在知道宇宙膨胀之后,这个动态过程也近乎是永恒的,没人想到我们“恰恰”赶上了宇宙刚刚开始收缩的时刻。所以,虽然他们觉察到异常,却想当然地把它限定在“局部空间”内,于是钻进这个胡同里出不来了。
理所当然,“宇宙得绝症”的消息震惊了世界,天文界圈外的反应比圈内还强烈。且不说那些常常怀着“末世忧思”的智者哲人了,就是普通百姓,也如被摘了蜂巢的群蜂,乱作一团:天要塌了?天真的要塌了?人类无处可逃了?很多国家中宣扬世界末日的邪教团体像被打了强心针,大肆招兵买马,组织了七八次集体自杀,人数最多的一次竟达3000人。当然也有令人欣慰的消息:五大国集体声明永远放弃核武力;中东地区开始和解;印、巴双方握手言和。
我想这种失去蜂巢的纷乱是暂时的,十年八年后蜂群就会平静下来,找到新的家园,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就像我11年前那样。
楚马发现公布后,各家媒体发疯般寻找两名“神秘”的发现者,因为我们对外只留了邮箱,没有公布具体住址。这样做倒不是刻意神秘,只是不想山居的平静被打破。当然我们也没成心抹去行踪,如果记者们铁下心要找,还是能找到的,通过IP地址就能查到。只是我没想到,第一个成功者是位女福尔摩斯,《新发现》杂志的科技记者。很年轻,自报25岁,比我大四岁,依我看不大像。蛮漂亮,穿衣很节约布料。性格非常开朗,短发,小腿肌腱像男孩子一样坚实。当这位一身驴友打扮的白果小姐大汗淋漓地爬过最后一段山路,终于发现阿里巴巴的山洞时,人没进来,先送来一串兴奋的尖叫:“终于找到啦!哈哈!”
干爹后来揶揄地说:“《新发现》派这么一位角色来采访沉重的世界末日话题,真是反差强烈的绝配。”
白果在这儿盘桓了整整七天,还赶巧参加了二老的婚礼。至于对那个话题的采访,我因为说话困难,让干爹——我对继父总改不了称呼——全面代劳,但她显然对我更感兴趣,七天中大部分时间都黏着我。我想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对于我这样患绝症的特殊人物,应该能多挖到一些“新闻眼”吧。比如,她可以使用这样耸人听闻的文章标题:
一位绝症患者发现了宇宙的绝症!
等等。
但不管她是什么动机,反正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让你无法狠心拒绝。我尽心尽力地配合她的采访,妈妈当翻译,用了近七天时间,讲述了楚马发现的前前后后,实际上(我后来才意识到)还捎带着梳理了我短短的一生——“一生”,这个词我想已经有资格使用了,至少误差不大了。我以旁观者的心态平静地想着,戏谑中略带悲凉。
采访最后,白果问我:“楚先生,让咱们来个最后结语吧。你作为一个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却悲剧性地发现了宇宙的绝症。以这种特殊身份,你最想对世人说一句什么话?”
“只一句话?让我想想。干脆我只说两个字吧,这俩字,一位作家,余华,几十年前已经说过了,那是他一篇小说的题目……”
“等等。余华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读过,让我猜一下。你是说——《活着》?”
“对,这就是我想留给世人说的话:活着。”
活着。
活着!
白果说读过余华的这本书,不知道能否记得书中一个细节,一个小人物的台词——当时他站在死人堆里向老天叫阵,说,老子一定要活着,老子就是死了也要活着!2。白果的回忆
22年前的这篇采访是我的呕心之作。小勃曾揶揄我,说我那些天一直黏着他,是想在绝症患者身上挖新闻。他没冤枉我,开始时我的确有这个想法,那是出于记者的本能吧。但随着访谈深入,我已经把新闻、炒作之类世俗玩意儿统统扔到爪哇国了,以这篇文字的分量,以楚哈勃短短人生的分量,根本不需要那类花里胡哨的东西。他那时的身体情形已经相当悲惨,心力衰竭,呼吸系统顽固性感染,肌肉萎缩。病魔几乎榨干了他身体里的能量,只余一个天才大脑还在熊熊燃烧。我几乎能感受到他思维的热度、他生命的热度。他那年不足21岁,但外貌显然要沧桑得多。而他的心理更沧桑,有超乎年龄的沉稳睿智,还有达观。
不光是他,我发现他的家人有一个共同的独特习惯:从不忌讳谈论死亡。楚哈勃、马先生自不必说,就连小勃的妈妈也是如此。她是天下最好的母亲,为病残的儿子燃尽了一生的爱。但她也能平静地当面和儿子谈他的后事。
我把文章一口气写完,又用半个晚上做了最后的润色,从网上发过去。一向吹毛求疵的总编大人很快回了话,不是用MSN,而是用手机,这在他是很罕见的。他对文章大声叫好,说它简直是一团“冷火”,外表的冷包着内里的炽热。他决定马上全文刊发。总编只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说我在结语中当面直言楚哈勃是“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至少读者会这么认为的。我稍稍一愣,这才意识到短短七天我已经被那个家庭同化了,已经能平静地谈论死亡了。我对总编说:不必改的,他们从不忌讳这个。
总编主动说,你可以在他家多留几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我想该挖的我已经挖过了,但既然总编这样慷慨,我乐得再留几天陪陪小勃,也欣赏一下山中美景。小勃妈对我很疼爱,虽然她一人要照顾两个病人很累,但还是抽时间陪我在山中转了半天。这半天里,有两个见闻对我触动颇大。
见闻之一:这座山上有细细的清泉流淌,碰到凹处积成一个水池,然后又变成细细的清流,再积出一个水池。如此重复,就像一根长藤上穿了一串倭瓜。我们循着这串倭瓜自下而上观赏。水池都是石头为底,池水异常清冽,寒气砭骨,水中几乎没有水草或藻类,却总有二三十条小鱼。这种冷水鱼身体呈半透明,形似小号的柳叶,悬在水中如在虚空,影布石上,倏忽往来,令人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记》所描写的胜景。我向水面撒几粒面包屑,它们立即闪电般冲过来吞食,看来是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我好奇地问伯母:“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这样清澈的水,温度又这样低,它们怎么活下去?”小勃妈说:“不知道,老天爷自然给它们安排有活路吧。”
再往上爬,几乎到山顶时,仍有清泉,有水池,池中仍有活泼的小鱼。但俯看各个水池之间连着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细长而湍急的瀑布,无论如何,山下的鱼是无法用“鲤鱼跃龙门”的办法一阶一阶跃上来的。那么,山顶水池中的冷水鱼是哪儿来的?自己飞上来?鸟衔上来?还是上帝开天辟地时就撒在山顶了?我实在想不通,小勃妈也不知道。那么,等我回北京再去请教鱼类专家吧。
大自然中生命的坚韧让我生出宗教般的敬畏。
见闻之二:快到家时,就在小勃家和天文台之间,一处面临绝壁的平台上,我看见一个柴堆,小腿粗的松树圆木,堆成整整齐齐的井字垛,大约有肩膀高。我问伯母:这是你们储备的干柴吗,怎么放这么远?小勃妈摇摇头,眼睛里现出一片阴云,但很快飘走。她平静地说:“不,是为小勃准备的。他交代死后就地火化,骨灰也就近撒在悬崖之下,免得遗体往山下运了。山路陡,太难。”这位当妈的看着我的表情,反过来安慰我,“姑娘你别难过,俺们跟‘死’揉了一二十年,已经习惯了。”
“阿姨我不难过。小勃的一生很短暂,但活得辉煌,死得潇洒,值!”我笑着说,“其实我很羡慕他的,不,是崇拜他。我是他的哈星族!我也要学小勃改名字,叫白哈楚哈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