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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昏迷中醒来,T00485LL刚好数到第580秒,“先生!先生!你醒了!”它大声嚷道,“若是10分钟之后你还不醒来,我就必须联系医疗卫生部门,并作为第一旁观者接受警察部门的讯问了……你没事吧,先生?需不需要药品?我认识一个在附近卖药的家伙,它的药瓶上没有条形码,不过对治疗头痛非常有效……”
“我没事,我要走了。”我用力一撑地面站起来,忍受着眉心后面一阵阵的刺痛,用手拍打身上的灰尘。
“您确定不是因为我提供的食物或者音乐而感到不适?”机器人可怜巴巴地问,屏幕上播放着绿色和蓝色的波纹以表示情绪,“我已经有两次不良信用记录了,如果被那些官僚发现……”
“与你没有关系。谢谢你,再见。”我将西装外套搭在肩上,眺望四周景物确认一下方向,然后大踏步走去。
“谢谢!你的箱子,先生!”T00485LL叫道,伸出软管手臂拎起那只行李箱,沿着轨道追来。但我前进的方向与圆形轨道垂直相切,铁盒子机器人焦急地左右横移,用最大音量播放《献给爱丽丝》,希望能唤起我的注意。
我没有回头。
我想起了许多东西。模糊的阴影显露出面目,那是一张我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遗忘的脸庞。我与琉璃坐在卧室的**开心微笑,是他用相机将这一刻定格;我第一次骑上父亲的自行车,是他在旁边帮我保持平衡;我惹怒提摩西夫人,是他陪我留堂罚站;我在雾气稠密的清晨迷路,是他用手电筒的光芒引导我走上正确的方向;我放学后的秘密基地是他一手建造的;我在草稿本上画下机器人图纸,是他用晾衣架、电动车马达和易拉罐将潦草的蓝图化为实物;我们共同玩耍、长大,看着被丢弃的甲壳虫汽车一天天被灌木丛吞噬,看着琉璃从邻家女孩成长为窈窕淑女。
属于我与她两人的瞬间是虚假的,每一个画面都有他的存在,是他为我们讲解“二人羽织”的表演要领,在上台前为我们鼓气加油,也是他带我们逃出热闹的中央展馆,坐在“大卫”的大理石基座上望着灯火辉煌的城市,等待烟花升起。我们三个人讨论着关于音乐的话题,我们都喜欢老歌,我爱迈克尔·杰克逊、蕾哈娜,琉璃喜欢皇后乐队、蝎子乐队、邦·乔维和涅槃,而他的播放器里装满鲍勃·迪伦、琼·贝兹和朱蒂·考林斯。
那是我在这个小小的群体中第一次被疏远。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琉璃身上的甜蜜桃子香味还残留在鼻腔里,但她却不再向我看一眼,只用亮闪闪的眼神望着那个男孩,同他谈论着音乐中的力量与反抗精神。我试图插进对话,却发现他们在用一种我不理解的语言交谈。
“民谣与摇滚的精神核心是重合的,它们拥有同一个根源。”
“如果说根源的话,应该是‘日升之屋’吧?”
“啊,你一定要听一听‘动物乐队’的版本,在那个年代的英国乐队当中算是最棒的另类。我的播放器里应该有的……就在这里。”
他们分享同一副耳机,身体凑得那么近,以至于我听不清他们的窃窃私语。我无聊地望着天空,直到第一朵烟花在夜空绽放。“放烟火了!快看啊!”我大叫道,扭过头,发现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距离已经借由双唇轻轻闭合。
乔。
他的名字叫作乔,我怎能忘记他?我最好的童年玩伴,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最敬佩的人。他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在秘密基地简陋的环境中制造出那么精致的双足机器人,那早就超过了手工课的范畴,简直可以拿到现代艺术品画廊中去展览。他学习成绩极好,喜爱摄影,会弹吉他,拥有一头浓密的褐色头发和一双明亮的灰绿色眼睛。在12岁那年,他就长到一米七,拥有强壮的肌肉和敏捷的身形。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具有领袖的天然气质,身边从不缺乏追随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和我厮混在一起,只知道与他一起玩耍的日子,我快乐得像国王身边受宠的小丑。
有一次我问乔,为什么那么喜爱上世纪的古老民歌?他对我说,在遥远的20世纪初,有一位诗人、作曲家、工会组织者为工人运动写出无数振奋人心的民谣歌曲,最终被资本家以杀人罪处决。那个人的名字叫作乔·希尔。现在可能没人记得这位民歌复兴运动的精神领袖,但这个名字将永远铭刻于反叛者的墓碑上,永不褪色。
“我和他名字相同。”乔笑着说,“有时候我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
自从12岁那年世界机器人大会烟花飞舞的夏夜之后,乔与琉璃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乔并不理解我的冷淡,下课后依旧来找我玩,但我心中已经筑起高高的墙壁,将国王的邀约一次次拒绝。终于,三个人之间疏远了,12岁男孩的自尊让我不得不独自品尝被遗弃的苦果,躺在**想起他们出双入对的影子,痛苦地屈起身体忍受深深的孤独。
我恨他,恨国王将他的小丑遗弃(尽管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恨他与琉璃在一起的每一秒。
日子过得很快,我们渐渐长大,琉璃在高中毕业之后进入汽车制造厂控股的维修公司实习,乔依照父亲的意愿进入职业技术学院学习机械电子工程,而我在社区大学攻读现代工业设计学位,准备在取得学位之后考入著名大学的研究生院,彻底离开这座嘈杂而阴沉的城市。
那一年,白色的高塔用了短短一个月就出现在城市的正中心,罗斯巴特集团的盾形徽标高高悬在塔楼顶端,像一只奇怪的眼睛在俯瞰整座城市。街道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起先,机器人做着一些机械性的简单工作,随着州议会政策的逐渐宽松,这些怪模怪样的家伙开始走上正式工作岗位—说是机器人,其实没有一个是人形的,只是一些会移动、能举起物体和发出声音的机械而已,当然,据说还会思考。
也就是从那时起,萧条的气氛开始笼罩街道,工人们不安地议论着减薪和裁员。我的父亲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历史就是这样,城市已经挨过了那么多次经济危机,不会被暂时的不景气击倒。
终于,裁员计划被提前泄露,工业区即将整体关闭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弹爆炸,令一切都乱了套。工会立刻组织罢工—事后想想,资本家早已做好了割掉古老工业体系、建立新秩序的心理准备,罢工和游行又能威胁到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