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朗丹增和萨布里也被激怒了,因为游戏中不允许匕首出鞘。他们也拔出匕首,怒冲冲地说:“想耍赖吗?想拼命吗?来吧!”
我忙喊住他们两个,走近乔治,乔治两眼通红,咻咻地喘息着。我柔声说:“乔治,不许耍赖,大伙儿会笑话你的。快投降吧,我们不会扒掉俘虏的裤子,不会给你们画黑屁股。我们只在屁股上轻轻抽一下。”
乔治犹豫一会儿,悻悻地收起匕首,低下脑袋服输了。我用匕首砍下一根细树枝,让良子在每个俘虏屁股上轻轻抽一下,宣布游戏结束。恰恰、吉布森他们没料到惩罚这样轻,难为情地傻笑着。他们赢时可从没轻饶过俘虏。乔治还在咕哝着:“约这么多帮手,我就是不服。”不过我们都没理他。
红红的太阳升到头顶,索朗问:“下边咱们玩什么?”孔茨逗乔治:“还玩土人打仗,还是三拨儿收拾一拨儿,行不?”乔治恼火地转过身,给他一个脊背。萨布里说:“咱们都去逮老鼠,捉来烤烤吃,真香!”我想了想,轻声说:
“我想和乔治、索朗、萨布里和良子到墙边,看看天房外边的世界。你们陪我去吗?”
几个人都垂下眼皮,一朵黑云把我们的快乐淹没了。我知道黑云里藏着什么:恐惧。我们都害怕到“外边”去,连想都不愿想。可是,从五岁开始,除了生日那天,我们每天都得出去一趟。先是出去一分钟,再是两分钟、三分钟……现在增加到十五分钟。虽然只有十五分钟,可那就像一百年、一千年,我们总觉得,这次出去后就回不来了。的确,此前有三个人没回来,尸体被若博妈妈埋在透明墙壁的外面,后来那些地方长出三株肥壮的大叶树。所以,从五六岁开始,天房的孩子们就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死亡每天在陪着我们。我说:
“虽说出去过那么多次,但每次都只顾喘气啦,从没认真看外边是什么样子。可是若博妈妈说,每人必须通过外边的生存实验,谁也躲不过的。我想咱们该提前观察一下。”
索朗说:“那就去吧,我们都陪你去。”
从天房的中央部分走到墙边,快走需两个小时。要赶快走,才能赶在晚饭前回来。我们绕过山脚,地势渐渐平缓,到处是半人高的节节草和芨芨草,偶尔可以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比山上的地皮松要高一些,但也只是刚盖过我们的头顶。草地上老鼠要少得多,大概因为这儿没有松果吃,偶尔见一只立在土坎上,抱着小小的前肢,用红色的小眼睛盯着我们。有时,一条竹节蛇嗖地钻到草丛中。
“墙”到了。
立陡的墙壁,直直地向上伸展,伸到眼睛几乎看不到的高度后慢慢向里倾斜,形成圆锥状屋顶,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接缝。红色的阳光顺着透明的屋顶和墙壁流淌,天房内每一寸地方都沐浴在明亮的红光中。但墙壁外面不同,那里是阴森森的世界。
墙外长着完全不同的植物,最常见的是大叶树,粗壮的主干一直伸展到天空,下粗上细,从根部直到树梢都长着硕大的暗绿色叶子。大叶树的空隙中长着暗红色的蛇藤,光溜溜的,小小的鳞状叶子,它们顺着大叶树蜿蜒,到顶端后就脱离大叶树,高高地昂起脑袋,等到与另一根蛇藤碰上,互相扭结着再往上爬,所以它们总是比大叶树还高。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大叶树的暗绿色中到处昂着暗红色的脑袋。
大叶树和蛇藤也蛮横地挤迫着我们的天房,擦着墙壁或吸附在墙壁上,几乎把墙壁遮满了。
有一节蛇藤忽然晃动起来,那不是蛇藤,是一条双口蛇。我们出去做生存实验时偶尔碰见过。双口蛇的身体是鲜红色,用一张嘴吸附在地上或咬住树干,身体自由地屈伸着,用另一张嘴吃大叶树的叶子。等到附近的树叶吃光,再用吃东西这张嘴吸附在地上,腾出另一张嘴向前吃过去,身体就这样一屈一拱地往前走。现在,这条双口蛇的嘴巴碰到了墙壁,它在品尝这是什么东西,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整齐的牙齿,样子实在令人心怵。良子吓得躲到我身后,索朗则不在乎地说:
“别怕,它是吃树叶的,不会吃人。它也没有眼睛,再说它还在墙外边呢!”
双口蛇试探一会儿,啃不动坚硬的墙壁,便缩回身子,在枝叶中消失。我们都盯着外面,心里沉甸甸的。我们并不怕双口蛇,不怕大叶树和蛇藤围出来的黑暗。我们害怕外面的空气。
那稀薄的、氧气不足的空气。
那儿的空气能把人“淹死”,你无处可逃。我们张大嘴巴、张圆鼻孔用力呼吸,但是没用,仍是难以忍受的窒息,就像魔鬼在掐着我们的喉咙,头部剧疼,黑云从脑袋向全身蔓延,逼得我们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我们无力地拍着门,乞求若博妈妈让我们进去,可是不到规定时刻她是不会开门的,三个伙伴就这样憋死在外边……
这会儿看到墙外的黑暗,那种窒息感又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不想再看外边。其实,经过这几年的锻炼,这十五分钟我们已经能熬过来了,可是每天一次啊!每天,我们实在不想迈过那道密封门,可是好脾气的妈妈这时总扬着电鞭,凶狠地逼我们出去。
这十五分钟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即使睡梦中也不会忘记。而且,这个担心的下面还挂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恐惧:为什么天房内外的空气不一样?这点让人心里不踏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踏实,但我就是担心。
我逼着自己转回身,重新面对墙外的密林。那里有食物吗?有没有吃人的恶兽?外面的空气是不是到处一样?我看啊看啊,心里有止不住的忧伤。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定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我们,谁也逃脱不了。
我们五人及时赶回控制室,红太阳已经很低了,红月亮刚刚升起。在粉红色的暮霭中,伙伴们排成一队,从若博妈妈手里接过今天的玛纳。发玛纳时,妈妈常摸摸我们的头顶,问问今天干了什么,过得高兴不高兴。伙伴们也会笑嘻嘻地挽住妈妈的腰,扯住她的手,同她亲热一会儿。尽管妈妈的身体又硬又凉,我们还是想挨着她。若博妈妈这时十分和蔼,一点不像手执电鞭时凶巴巴的样子。
我排在队伍后边,轮到我了,若博妈妈拍拍我的脑袋问:“你今天玩土人打仗,联合索朗和萨布里把乔治打败了,对吗?”我扭头看看乔治,他不乐意地梗着脖子,便打圆场说:“我们人多,开始是乔治占上风的。”
若博又拍拍我:“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玛纳分完了,我们很快把它吞到肚里。若博妈妈说:“都不要走,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我的心忽然沉下去,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下午那个沉重的预感又来了。六十个伙伴都聚过来,六十双眼睛在粉红色的月光下闪亮。若博妈妈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严肃地说:
“你们已经过了十岁生日,已经是大孩子了。从明天起你们要离开天房,每七天回来一次。这七天每人只发一颗玛纳,其余食物自己寻找。”
我们都傻了,慢慢转动着脑袋,看着前后左右的伙伴。若博妈妈一定是开玩笑,不会真把我们赶出去。七天!七天后所有的人都要憋死啦!若博妈妈,你干吗要用这么可怕的玩笑来吓唬我们呢?可是,妈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记往是七天!明天是2000年4月2日,早上太阳出来前全部出去,到4月8日早上太阳升起后再回来,早一分钟我也不会开门。”
乔治狂怒地喊:“七天后我们会死光的!我不出去!”
若博妈妈冷冰冰地说:“你想尝尝电鞭的滋味吗?”她摸着腰间的电鞭向乔治走去,我急忙跳起来护住乔治,乔治挺起胸膛与她对抗,但他的身体分明在发抖。我悲哀地看着若博妈妈,想起刚才有过的想法:某个灾难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我盯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妈妈,我们听你的吩咐,可是七天!”
若博妈妈垂下鞭子,叹息一声:“孩子们,我不想逼你们,可是你们必须尽快通过生存实验,否则就来不及了。”
晚上我们总是散布在眼睛湖边的草地上睡觉,今晚大伙儿没有商量,自动聚在一块儿,身体挨着身体,头顶着头。我们都害怕,睁大眼睛不睡觉。红月亮已经升到天顶,偶尔有一只小老鼠从草丛里跑过去。朴顺姬忽然把头钻到我的腋下,嘤嘤地哭了:
“英子姐,我害怕。”
我说不要怕,怕也没有用。若博妈妈说得对,既然能熬过十五分钟,就能熬过七天。我们生下来,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生存实验,谁也逃不掉。乔治怒声说:“不出去,咱们都不出去!”萨布里马上接口:“可是,妈妈的电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