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俩用三年时间做了慎重的验证。其后的验证倒是相当容易,这就像所有的科学发现,在找到核心机理之前,已有的数据和现象如一团乱麻,似乎永远理不清,但在找出核心机理之后,所有的脉络都一清二楚,哪怕想找仅仅一个反证都办不到。这正是科学的魅力所在。现在,只要承认我的假说,那么星体基于标准太阳的蓝移就是关于距离和时间的二元二次方程,初中生都会计算。我们算出了今后三年的变化值,又用观测值做了对比。两者极为符合。三年之后,可见的蓝移区域也如预言向外扩展了三光年,以至于你想再怀疑这个假说都不好意思。干爹慢慢地不提他的“最后一点”怀疑了。
这三年的观测是干爹做的,我的病情已经不允许我爬上观察平台。干爹那个轮椅现在让我用上了。大部分时间我歪在轮椅上或**,说话吐字也更困难。妈妈和干爹被逼着学会了读唇术,谈话时,他们得一眼不眨地盯着我的嘴唇。这年我21岁,看来大限将至,死神已经轻声敲门。妈妈这些年也想开了,没有表现得太悲伤,至少没有痛不欲生。她一有时间就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闲聊。因为我口齿不清,交谈起来比较困难,她更多是一人说话。她总是回忆我儿时的场景、儿时的快乐,甚至以平和的口吻,回忆那个在绝症儿子面前当了逃兵的男人。
我贪婪地听着,贪婪地握着妈妈的手,也贪婪地盼着干爹从天文台回家的脚步声。我是多么珍惜在世上的时间啊。
但我终于觉得,该对两位老人留下遗言了。那天我把二老唤到我的床前,努力在脸上保持着笑容。但我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我的面肌也不听话了。我缓慢地说:“干爹、妈,趁我还能说话,预先同你们告别吧。”
两人都说:“孩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第一你们不要哭,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很快乐,有滋有味。我要谢谢妈,谢谢干爹,也谢谢命运,我的病没有影响智力,这是命运对我最大的厚爱。”
妈妈忍泪说:“小勃,我们不哭。我们也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咱们能娘儿俩一场是我的福分。”
干爹说:“我同样要谢谢你。你让我的晚年更充实了。”
“妈、干爹,你们结婚吧。”虽然我对名分之类并不重视,而且亲爸失踪后,妈妈一直没去解除婚姻关系,但我还是希望她和干爹有个更圆满的结局。
妈妈和干爹互相看看,干爹握着我的手说:“好,我俩也早想办了。这几天就办。”
“还有那个研究结果,该公布了吧。不必太忧虑世人的反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你当年果断地把真相捅给我,长痛不如短痛。”
“好的,我明天就公布。”他想了想,“该有个正式的名字吧。叫什么呢?叫某某定理似乎不合适,那就简单地命名为‘楚马发现’吧。我想,对人类的命运来说,这个发现的重要性也许不亚于哈勃定理。”一向达观的干爹略显苦涩。我知道苦从何来——缘于这个发现中内含的悲剧意蕴。
“干爹,干吗把你的名字放在后边?是你首先发现的。万事开头难,我一直非常佩服你眼光的敏锐,不是你的指引,十辈子我也想不到盯着这儿看。”
“但你首先揭示了其核心机理,这一步更难。孩子,你不愧‘楚哈勃’这个名字。你和哈勃一样,能透过复杂表象,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简约的真理。唉——”
我和干爹没有再谈署名先后的问题,那类世俗的名声不值得我俩多费心。现在,虽然我对生死早已达观,但仍免不了淡淡的悲凉。这是超越个人生死的悲凉,就像节奏舒缓的低音旋律,从宇宙的原点发出,穿越时空而回**到永恒,死亡的永恒。我笑着对二老说:“好,我的话交代完了,我的人生可以提前画上句号了。”
从第二天妈妈和干爹开始按我的话去忙:妈妈登报和我亲爸解除婚姻关系(因一直失去联系没法正常离婚);和干爹办结婚登记;准备简朴的婚礼;向两家亲友撒喜帖;干爹把“楚马发现”在网上公布。后来我和干爹知道,此前已经有天文学家发现了这个小区域的异常,并在圈内讨论过。但他们是循惯例测算各恒星的U、V、W速度,没有换算到朝向标准太阳的视向速度,所以没能发现我们发现的问题。我想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命的思维惰性:所有人已经习惯了宇宙的永恒(几百亿年的宇宙寿命可以算是永恒了),即使在知道宇宙膨胀之后,这个动态过程也近乎是永恒的,没人想到我们“恰恰”赶上了宇宙刚刚开始收缩的时刻。所以,虽然他们觉察到异常,却想当然地把它限定在“局部空间”内,于是钻进这个胡同里出不来了。
理所当然,“宇宙得绝症”的消息震惊了世界,天文界圈外的反应比圈内还强烈。且不说那些常常怀着“末世忧思”的智者哲人了,就是普通百姓,也如被摘了蜂巢的群蜂,乱作一团:天要塌了?天真的要塌了?人类无处可逃了?很多国家中宣扬世界末日的邪教团体像被打了强心针,大肆招兵买马,组织了七八次集体自杀,人数最多的一次竟达3000人。当然也有令人欣慰的消息:五大国集体声明永远放弃核武力;中东地区开始和解;印、巴双方握手言和。
我想这种失去蜂巢的纷乱是暂时的,十年八年后蜂群就会平静下来,找到新的家园,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就像我11年前那样。
楚马发现公布后,各家媒体发疯般寻找两名“神秘”的发现者,因为我们对外只留了邮箱,没有公布具体住址。这样做倒不是刻意神秘,只是不想山居的平静被打破。当然我们也没成心抹去行踪,如果记者们铁下心要找,还是能找到的,通过IP地址就能查到。只是我没想到,第一个成功者是位女福尔摩斯,《新发现》杂志的科技记者。很年轻,自报25岁,比我大四岁,依我看不大像。蛮漂亮,穿衣很节约布料。性格非常开朗,短发,小腿肌腱像男孩子一样坚实。当这位一身驴友打扮的白果小姐大汗淋漓地爬过最后一段山路,终于发现阿里巴巴的山洞时,人没进来,先送来一串兴奋的尖叫:“终于找到啦!哈哈!”
白果在这儿盘桓了整整七天,还赶巧参加了二老的婚礼。至于对那个话题的采访,我因为说话困难,让干爹——我对继父总改不了称呼——全面代劳,但她显然对我更感兴趣,七天中大部分时间都黏着我。我想我能猜到她的心思:对于我这样患绝症的特殊人物,应该能多挖到一些“新闻眼”吧。比如,她可以使用这样耸人听闻的文章标题:
一位绝症患者发现了宇宙的绝症!
等等。
但不管她是什么动机,反正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让你无法狠心拒绝。我尽心尽力地配合她的采访,妈妈当翻译,用了近七天时间,讲述了楚马发现的前前后后,实际上(我后来才意识到)还捎带着梳理了我短短的一生——“一生”,这个词我想已经有资格使用了,至少误差不大了。我以旁观者的心态平静地想着,戏谑中略带悲凉。
采访最后,白果问我:“楚先生,让咱们来个最后结语吧。你作为一个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却悲剧性地发现了宇宙的绝症。以这种特殊身份,你最想对世人说一句什么话?”
“只一句话?让我想想。干脆我只说两个字吧,这俩字,一位作家,余华,几十年前已经说过了,那是他一篇小说的题目……”
“等等。余华老先生的作品我大多拜读过,让我猜一下。你是说——《活着》?”
“对,这就是我想留给世人说的话:活着。”
活着。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