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怎样严酷的采访。我暗暗诅咒佐藤先生挑中了我。我宁可品着美酒,听着轻音乐,在不知不觉中迎来那道死亡之波,也不愿意这样清醒地面对它。
奥德林教授很久不说话,最后他说:“哦,忘了把烟斗点上,劳驾哪一位?”
在场的人都稍显尴尬。地球上已经消灭吸烟,所以也忘了准备打火机,迭戈医生立即站起来去取,但小勇却解决了这一难题。他举起一只打火机,在全场人的注视下得意地说:“爷爷,我这里有!”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怎么忘了这个小纵火犯呢。他从小就对玩火有强烈的迷恋,犹如是一种宗教上的狂热,或者是第一只学会用火的类人猿把灵魂附到了他的身上。后来,他父亲特地设计了一些饶有趣味的科学游戏,像“托起一个冷太阳”等,才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去。这会儿,他笑嘻嘻地挤上前,为老人点上烟,还老气横秋地教训道:“爷爷,地球上已经消灭吸烟,吸烟有害身体健康。我只点这一次,以后可不许你再吸了!”
教授哈哈大笑,嘴角的烟斗跳动着,银匣子的通气管也抖动起来。稍停,他问儿子:“世界政府是否派代表参加?投票结果是否立即付诸实施?”
儿子说他们不参加的,教授笑骂一句“这些滑头”后,便陷入沉思。儿子使个眼色,我们都悄然退出。
与相对简朴的住室和餐厅相比,基地的学术厅却是高大巍峨,穹隆形的圆顶,明黄色的墙壁,淡咖啡色的柚木地板。大厅里空旷静谧,一个能容80人的卵圆形长桌放在大厅中央,显得相对渺小。
在休息室我同20名代表都见了面。我想他们在投票决定人类命运时,心里绝不会不起波澜,但他们都隐藏得很好。10名自然人我大都认识,逐个向莎迪娜做了介绍;反过来,她也向我介绍了10名量子人。小勇同科幻作家吴晋河最熟,他立即黏上吴伯伯。八年前,吴写过一篇《逃出母宇宙》,描写宇宙末日来临时一群宇宙精英如何努力创造一个“婴儿宇宙”,并率领部分人类逃向那里。文中关于宇宙大爆炸后几个“滴答”(每一个滴答为10-34秒)内的情景,对蛀洞、时空奇点、时光倒流等都有极逼真的描绘,以至世界政府未来及发展部把它推荐为青少年科普教材。世界政府需要做出某种重大抉择时,吴晋河也常是座上宾。
这时,我把他拉到一边,悄声问:“你对投票结果能否做出一个预测?”
他习惯性地甩一甩额发,微笑道:“估计票数会非常接近。但你不必担心,这次投票的结果不会对自然进程有什么影响。”
我惊奇地问:“你是说,投票结果不会付诸实施?”
“不,世界政府已经授权,如果投票结果是同意,将在会议后立即启动按钮。我只是说,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自然进程都将按自己的规律进行,我们不是上帝。”
我骂他:“你这个虚无主义者,玄学家,玩世不恭的家伙。世界政府真不该选你来,浪费这宝贵的一票。”他笑一笑,没有再说话。
开会时间到了,20个人鱼贯走进会场,在圆桌旁坐定。奥德林的头颅被放在圆桌中央一个缓缓转动的底座上。他嘴角仍噙着那只著名的烟斗,用目光向各位代表打招呼。
我们三人坐到列席代表席上,小勇似乎感受到会场上那种肃穆庄严略带滞重的气氛,不安分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看见奥德林爷爷的烟斗没有点燃,他又摸出打火机站起来。我一把拉住他,把他摁在座位上。一个低级仆役机器人走上前为教授点上烟斗。
一声棰响,会议正式开始。奥德林用炯炯的目光扫视众人,说:“很感谢你们唤醒我参加并主持这次会议,但我宣布,我将不参加投票。科学家们都知道克拉克定律:一个老科学家对一个全新的问题做出判断时,如果他说‘是’,他的意见常常是对的;如果他说‘不’,有70%的可能是错的。因此我不想影响你们的正确决定。”
我和萨迪娜交换着眼神,从教授的话意中听出,他应该是反对派。教授又说:“恐怕票数会相当接近,那么我们要事先表决一下,这个问题的通过,是按简单多数还是三分之二多数?请大家考虑一下。”
十分钟静默后,教授说:“同意简单多数的请举手。”
20条手臂齐刷刷地举起来。不,是21条,小勇把手举得比谁都高。莎迪娜忙把他的手臂按下来,轻声笑道:“小糊涂,你是列席者,不能举手的。”
小勇很不平地放下手臂。教授也看到了这一幕,嘴角漾出一波笑纹。他接着说:“很好,看来至少在这一点上已达成共识:这个决定不能再推迟了。我还有一点建议,科技的发展使我们面对着越来越复杂的世界,很多问题已不能用简单的‘是’或‘否’来对待。我冒昧地建议每人按15票计算,完全赞成,15:0;完全反对,0:15;弃权,7。5:7。5,或者是5:10、8:7等等。我想这样更能正确反映统计学的内在禀性。大家同意吗?”
从20个人的目光中看出他们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都觉得很新奇。但教授让表决时,他们也全都举起了手。
“好,第三点,我想每个人在投票时应对自己的观点做最简要的说明,但票数要秘密统计,以免影响后续投票者。大家同意吗?”
代表们也同意了。教授等转盘转到面向我时说:“监票计票就有劳二位了。另外,”不知为什么,他苦笑了一声,“请原谅一个老人不合时宜的童心。我准备了300枚硬币——正好是20个人的总票数,喏,就在那个匣子里。请司马勇先生把它们充分摇**后撒在地上,然后统计一下它们的票数。至于究竟是以正面为赞成,还是以反面为赞成,就由司马勇先生自己定吧,只要是在统计之前做出就行。这只是一个游戏,它的结果没有任何法律意义。”
我很纳闷,不知道老朋友这个举动的含义,当然我相信他绝不会是童心大发。小勇很久才醒悟到“司马勇先生”就是指他,高兴得有点儿忘形了。他立即起身,从桌旁拿过那个小匣子,举在头顶使劲摇**。在空旷的大厅里,硬币的撞击声十分清脆悦耳。他打开匣盖,把硬币哗啦一声撒在柚木地板上,有银白色的、金色的,有戈比、克朗、人民币……代表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在地上滚动。
这时,又响起小勇清脆的童音:“我决定,反面硬币为赞成票。可以吗,爷爷?”
“可以。现在请你开始统计票数,等我们投票结束后你再宣布。我相信你不会数错。”
“当然!”
“那么,我们开始吧。请东道主司马林先生第一个发言。”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儿子,他清癯的面孔微微发红,看来是努力抑制自己的内心激**。屋里很静,小勇正在极轻地数着:“12,13,14……”莎迪娜下意识地攥住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儿子。
“我想大家都清楚,如果几年内真空能的利用不能付诸实施,人类社会就会迅速衰退,宇宙开发和移民计划将被搁置。”我儿子开始陈述,“而且,我们已为激发真空能的安全措施做了尽可能详尽的考虑。我想,只要我们的真空能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建立在这个理论基础上的安全措施也必然是正确的。换句话说,只要真空能确实存在,我们的安全措施理论上也应该有效。我想,人类不会为这么一个不确定的危险就永远束足。”
他按下投票钮,只有我和莎迪娜能从电脑屏幕上看到他的票数:11:4!我暗暗诧异。我知道他肯定投赞成票,但我没想到他并未投15:0。也就是说,即使对开发真空能最为激进的司马林也还有几丝疑惧。
第二个发言的是那个单臂单眼的RB·U35先生,他用浑厚的男低音说:“再详尽的考虑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实验的危险内禀。”他这句话显然是对儿子的驳难,“但既然宇宙诞生后这个伪真空已安全存在150亿年,相信在那150亿年中,因种种原因而激发一个真空泡的概率绝不会是零。既然宇宙至今尚未毁灭,那我们当然可以进行这个实验。”
他按下了投票,10:5。
未来学家德比洛夫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满头白发。他也是著名的科普作者,他书中洋溢的乐观精神和对未来的憧憬曾激动了亿万孩子。但今天他的谈话似乎暗含阴郁:“人类有诞生就会有灭亡,正像人有生有死。我不会因为必然的死亡就放弃生活的乐趣,不会因担心可能的车祸就不敢出门。”
他按下电钮14:1!这个语含悲怆的老人竟是最坚定的赞成派!
从前几位投票者来看,赞成派占明显优势,似乎奥德林的预测并不准确。教授看不到投票的票数,他表情沉静,悠闲地吸着烟斗,一缕青烟袅袅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