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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故事(第5页)

我和大妈妈道别,挂断电话,站在电话机旁发愣。眼前就像立着戈亮的妈妈(真正的人类妈妈),50岁左右的妇女,很亲切,很精干,相当操劳,非常溺爱孩子,对孩子的乖张无可奈何。我从直觉上相信大妈妈说的一切,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不能这么轻信。毕竟,甘心送戈亮他们回到过去从而杀死自己,即使是当妈妈的,做到这个份上也太离奇。至于我自诩的直觉——少吹嘘什么直觉吧,那是对人类而言,对人类的思维速度而言。现在你面对的是超智力,她能在一微秒内筛选10G种选择,在一纳秒内做出正确的表情,在和你谈话的同一瞬间并行处理十万件其它事件。在她面前还奢谈什么直觉?

我忽然惊省:戈亮快回来了,我至少得做一点准备吧。报警?我想还没到那份儿上,派出所的警察大叔们恐怕也不相信什么时空杀手的神话。准备武器?屋里只有一把维吾尔族的匕首,是我去新疆英吉莎旅游时买的,很漂亮,锃亮的刀身,透明有机玻璃的刀把,刀把端部镶着吉尔吉斯的金属币——只是一个玩具嘛,我从来都是把它当玩具,今天它要暂时改行回归本职了。我把它从柜中取出,压在枕头下,心中摆脱不了一种怪怪的感觉:游戏,好笑。我不相信它能用到戈亮身上。

好,武器准备好了,现在该给杀手做饭去了,今天给他做什么改样的饭菜?——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门口有喇叭声。这回司机像换了一个人,非常亲热地和我打招呼,送我名片,说以后用车尽管呼他。看他前倨后恭的样子,就知道他这趟肯定没少赚。戈亮手中多了一个皮包,进门后吩咐我调好热水,他要马上洗澡。他皱着眉头说外边太脏,21世纪怎么这么脏?这会儿我似乎完全忘了他是杀手,像听话的女佣一样,为他调好温水,备好换洗衣服。戈亮进去了,隔着浴室门听见哗哗的水声。皮包随随便便留在客厅。我忽然想到,应该检查一下皮包,这不是卑鄙,完全是必要的自卫。

我数数包里的钱,只剩下200多元。走时塞给他3000多元呢。不知道一只手枪的黑市价是多少,估计司机没少揩油。这是一定的,那么个财迷,碰见这样的呆鹅还不趁机猛宰。

瞪着两把凶器,我不得不开始认真对待大妈妈的警告。想想这事也够“他妈妈”的了,这个凶手太有福气,一个被害人(大妈妈)亲自送他回来,远隔300年还在关心他的起居;另一个被害人(我)与他非亲非故,却要管他吃管他住,还掏钱帮他买凶器。而凶手呢,心安理得地照单全收。一句话,我们有些贱气,而他未免脸皮太厚了!

但是很奇怪,不管心中怎么想,我没有想到报警,更没打算冷不妨捅他一刀。我像是被魇住了。过后我对此找到了解释:我内心认为这个大男孩当杀手是角色反串,非常吃力的反串,不会付诸实施的。这两件刀枪不是武器,只是道具。连道具也算不上,只是玩具。

你很小就在玩具上表现出过人的天才。反应敏锐,思维清晰,对事物的深层联系有天然的直觉和全局观。五岁那年,你从我的旧书箱中扒出一件智力玩具:华容道。很简单的玩具,一个方框内挤着曹操(个头最大,是2×2的方块),四员大将(张飞、赵云,马超,黄忠,都是2×1的竖条),关羽(是1×2的横条)。六个人把华容道基本挤满了,只剩下1×2的空格,要求你想法借着这点空格把棋子挪来倒去,从华容道里救曹操出来。这个玩具看来简单玩起来难,非常难,当年曾经难煞我了,主要是关羽难对付,横刀而立,怎么挪他都挡着曹操的马蹄。半月后我最终走通了,走通的一刻曾欣喜若狂。

你拿来问我该怎么玩,我想了一会儿,发现已经把走法忘得干干净净。我只是告诉你规矩,说你自己试着来吧。我知道,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这个玩具的难度是大了一些。你拿起华容道窝在墙角,开始认真摆弄。那时我还在暗笑,心想这个玩具能让你安静几天吧。但20分钟后你来了,说:“妈妈,我走通了。”我根本不信,不过没把怀疑露出来,说:“真的吗?给妈妈再走一遍,妈妈还不会呢。”你走起来,各步走法记得清清楚楚,挪子如飞,大块头的曹操很快从下方的缺口中漏出来。

你那会儿当然欣喜,但并不是我当年的狂喜。看来,这件玩具对你而言并不太难,你也没把它看成多大的胜利。

我看着你稚气的笑容,心中涌出深沉的惧意。我当然高兴儿子是天才,但“天才”难免和“科学研究”有天然的牵连。可我对杀手发过重誓的:决不让你研究科学,尤其是量子计算机。我会信守诺言,尽自己的最大能力来引导你。但——也许我拗不过你?我的自由意志改变不了你的自由意志?

那些天我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你在攀登峭壁,峭壁是由千万件智力玩具垒成的,摇摇欲坠。但你全然不顾,一阶一阶向上攀爬。每爬上一阶,就会回头对我得意地笑。我害怕,我想唤你、劝你、求你下来。但我喊不出声音,手脚也不能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高处爬呀,爬呀,你的身影缩成了芥子,而峭壁的重心已经超出了底面的范围,很快就要匍然坍塌……然后我突然惊醒,嘴里发苦,额上冷汗涔涔。我摸黑来到隔壁房间,你在小床里睡得正香。

亲眼看到戈亮备好的凶器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照料他,做饭,为他收拾床铺,同他闲聊。我问他,300年后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如果对时空旅行者没有什么职业道德的要求(科幻小说中常常设定:时空旅行者不得向“过去”的人们泄露“未来”的细节),请他对我讲一讲。我很好奇呢。他没说什么“职业道德”,却也不讲,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好讲的。

我问:“你妈妈呢?不是指大妈妈,是说你真正的妈妈。她知道你这趟旅行吗?”

我悄悄观察他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没有反应。他极简单地答:我没妈妈。

不知道他是孤儿,还是那时已经是机械化生殖了。我没敢问下去,怕再戳着他的痛处。

后来两人道过晚安,回去睡觉。睡在**我揶揄自己:你真的走火入魔了啊!竟然同杀手言笑晏晏,和平共处。而且,我竟然很快入睡了,并没有紧张得失眠。

不过夜里我醒了。屋里有轻微的鼻息声,我屏住呼吸仔细辨听,没错。我镇静地微睁开眼,透过睫毛的疏影,看见戈亮站在夜色中,就在我的头顶,一动不动,如一张黑色的剪影。他要动手了!一只手慢慢伸过来,几乎触到我的脸,停住,近得能感觉到他手指的热度。我想,该不该摸出枕下的匕首,大吼一声捅过去?我没有,因为屋子的氛围中感觉不到丝毫杀气,相反倒是一片温馨。很久之后,他的手指慢慢缩回去,轻步后退,轻轻地出门,关门。走了。

我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脸颊,似乎感到那个手指所留下的温暖和滑润。

一个人照料孩子非常吃力,特别是你两三岁时,常常闹病,高烧,打吊针。你又白又胖,额头的血管不好找,总是扎几次才能扎上。护士见你来住院就紧张,越紧张越扎不准。扎针时你哭得像头凶猛的小豹子,手脚猛烈地弹动。别的妈妈逢到这种场合就躲到远处,让爸爸或爷爷(男人们心硬一些)来摁住孩子的手脚。我不能躲,我只有含泪摁着你,长长的针头就像扎在我心里。

一场肺炎终于过去了,我也累得散了架。晚上和你同榻,大病初愈的你特别亢奋,不睡觉,也不让我睡,缠着我给你讲故事。我实在太困了,说话都不连贯,讲着讲着你就会喊起来:妈妈你讲错啦!你讲错啦!你咋乱讲嘛!我实在支撑不住,因极度困乏而暴燥易怒,凶狠地命令你住嘴,不许再搅混妈妈。你扁着嘴巴要哭,我恶狠狠地吼:不许哭!哭一声我捶死你!

你被吓住了,缩起小身体不敢动。我于心不忍,但瞌睡战胜了我,很快入睡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似睡非睡中有东西在摩挲我的脸。我勉强睁开眼,是你的小手指——那么娇嫩柔软的手指,胆怯地摸我的脸,摸我的**。摸一下,缩回去,再摸。在那一瞬间我回到了三年前,感受到戈亮的手指在我脸颊上留下的温暖和滑润。

看来你是不甘心自己睡不着而妈妈呼呼大睡,想把我搅醒又有点儿胆怯。我又好气又好笑,决定不睬你,转身自顾睡觉。不过,你的胆子慢慢大起来,摸了一会儿见我没动静,竟然大声唱起来!用催眠曲的曲调唱着:小明妈妈睡着喽!太阳晒着屁股喽!

我终于憋不住了,突然翻过身,抱着你猛亲一通:“小坏蛋,我叫你唱,我叫你搅我瞌睡!”你开始时很害怕,但很快知道我不是发怒,于是搂着我脖子,格格格地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

真是天使般的笑声啊。我的心醉了,困顿也被赶跑了。我搂住你,絮絮地讲着故事,直到你睡熟。

第二天早饭,戈亮向我要钱。我揶揄地想:进步了啊,出门知道要钱了。我问他到哪儿去,他说看两个同伴,时空旅行的同伴。

两个同谋,同案犯。我在心里为他校正。嘴里却在问:“在哪儿?我得估计需要多少费用。”他说一个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一个在越南的海防市。我皱起眉头:“那怎么去得了?出国得申请办护照,很麻烦的,关键是你没有身份证。”

我在那儿摸到一粒谷子大小的硬物,摇摇头:“不行的,那是300年后的识别卡,在这个时代没有相应的底档。而且,现在使用纸质身份证。”

我与他面面厮觑。我小心地问(怕伤了他的自尊心):“难道你一点不知道300年前的情况?你们来前没做一点准备?”舌头下压着一句话:“就凭这点道行,还想完成你们的崇高使命?总不能指望被杀对象事事为你想办法吧?”

戈亮脸红了:“我们走得太仓促,是临时决定,随即找大妈妈,催着她立即启动了时间旅行器。”

我沉默了,生怕说出什么话来剌伤他。过了一会儿,他闷闷地说:“真的没办法?”

“去以色列真的没办法,除非公开你的身份,再申请特别护照。那是不现实的。去越南可以吧,那儿边界不严,旅游团队很多。我给你借一张身份证,大样不差就能混过去。你可以随团出去,再自由活动,只要在日程之内随团回国,可以通融的。我找昆明的朋友安排。”

他闷闷地说:“谢谢。”扭头回自己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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