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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世界（第1页）

狗世界

文修川月

水蓝星，星纪17年5月19日，曙沁，29岁。“闹钟”准时在7点发生作用，智能床具发出特定频率的轻柔声波，将曙沁从睡梦中唤醒。此时，被丝绒被包裹的温暖，让曙沁内心不自觉地泛起如常的幸福感。起床走到窗前，丝制的窗帘自动拉开，窗户玻璃从深暗转为透明，和煦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照在曙沁脸上。窗外，遍布生长着树林的小区，在湛蓝的天空下，美丽静谧，树木的叶片仿佛都泛着蓝盈盈的光芒。小区叫作“蓝森林”，是位于申市中心却隔绝独立的高档住宅区。曙沁很庆幸，几个月前，通过朋友的关系，买到了这里二百平方米的大平层。虽说加价不少，但住在这里，才让曙沁真正拥有跻身中产的感觉。

曙沁，本科，某著名院校会计专业毕业，毕业后没工作多久就结婚了。生了果果之后，为了更好地照顾果果，曙沁便做了全职家庭主妇。曙沁的老公俊杰，是和曙沁同校计算机专业的学长，毕业后，加入某著名通信设备企业。刚开始做软件开发，经过多年的努力，现在已是部门主管，也算公司的中层领导了。俊杰的收入不错，加上年终奖金，有两百来万，曙沁能一直安心在家做全职太太，也是这个原因。

虽说收入不错，但考虑日常诸多开支，再加上不久前购入的这套“蓝森林”，曙沁觉得生活也变得并非十分宽裕。最近一年房价涨得很快，为了买这套房子，曙沁卖掉了靠近城市外围、早年购入的八十平方米的老房子，加上这几年的积蓄，凑了八百万首付，顶格贷款一千八百多万，才算最终搞定。这样算下来，每个月还房贷就要十万，可供支出的钱一下就少了一半，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买一二十万的包包了。曙沁心想：果果每年上幼儿园还要支出二十多万呢。不过，能够入住“蓝森林”，也算实现了人生梦想，其他的就暂时不用考虑那么多了吧。

在宽阔的开放式厨房里，曙沁一边哼唱着“Beautifullife”，一边做着火腿三明治和煎蛋。虽然设置家庭服务机器人进行早餐烹制会更方便快捷，又花样繁多，但今天是曙沁的生日，她想让今天更具有仪式感。早餐做好了，俊杰和果果也洗漱完毕，坐在宽大的餐桌旁。桌面是一整块电子屏幕，面对俊杰和果果的部分正在滚动播放着他们各自感兴趣的新闻。曙沁端上早餐，果果一看到，就不满地嘟囔着：“妈妈！怎么又做火腿三明治和煎蛋啊？”曙沁笑了：“因为妈妈只会做这个啊。”果果也笑了：“哈哈！妈妈，那你别做了，我还是喜欢安妮塔（曙沁给家庭服务机器人起的名字）做的早餐。”“快吃，等会儿上幼儿园别迟到了。”曙沁打断果果，接着转向俊杰，叮嘱道：“老公，今天是特别的日子，记得早点回家，我可是准备了烛光晚餐和很多惊喜呢。”俊杰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微笑应着：“嗯……嗯。”曙沁没有察觉，俊杰的笑容中隐藏着一丝略显僵硬的尴尬。

八点半，一家人吃完早餐，换好外出的着装，两台交通运输机器人已经从地库中驶出，在楼下待命了。一台送俊杰去公司上班，一台送曙沁和果果去幼儿园。送完果果，曙沁早晨的工作算是圆满结束了。接下来，曙沁和好友欣怡约好去商场逛逛，看当季新款的包包。昨天俊杰可是答应送给她当作今年的生日礼物。“目的地，Skylineshoppingmall！”随着曙沁的语音落地，交通运输机器人重新起动，调整方向，向着天际飞驰而去。

Skyline是明黄国最大的奢侈品牌购物中心，位于申市市中心的核心地段，汇聚了全水蓝星顶级的奢侈品牌，也是曙沁这一两年最爱逛的地方。不一会，Skyline就到了，曙沁远远看见欣怡站在门口，一身当季时装周流行款，白色高领背心连衣裙，黑白配色的新款手包。Skyline，三个玻璃面以近乎不可能的弧度从三角形三边延伸至天际中一点，构成了Skyline的整个建筑结构。三面玻璃反映着蓝天白云，让Skyline成为蓝天白云的一部分，欣怡就好像那低矮处的一朵小云彩。曙沁下了车，一边挥手，一边快步走向欣怡，“不好意思啊，送果果，有点迟了，麻烦你久等。”“没事，是我早到了，我们赶快进去吧，去看看你看中的那款包包。”欣怡笑着说道，走过来挽着曙沁的手臂，巴不得能快点进去。

曙沁最爱的品牌叫作Ksana，即梵语“刹那”，是红蓝国顶级奢侈品牌。其设计独特，善于捕捉各种脆弱材质稍纵即逝的美感，成品往往只能使用一两次，在短暂的使用时间中绽放全部的美，如流星的绚烂，亦如韦陀花的芬芳。曙沁看中的是Ksana今年推出的限量款，名字叫“时光”，使用珍贵的时间晶体，通过复杂的雕琢程序制作而成。“时光”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改变自己的形态颜色和光泽，同时不断释放出封闭在晶体内部的各种独特香味。号称在“时光”短暂的二十四小时生命中，每一分钟的“时光”都是独一无二的。

曙沁和欣怡来到了Ksana的店面，整个店面就像一个巨大的黑匣子，匣中没有什么实物，只有Ksana各代经典款包包的全息影像飘浮于空中，动态展示它们各自的设计之美。服务机器人感应到了曙沁和欣怡的到来，非常恭敬地走到身边，询问道：“请问有什么可以为你们服务？”曙沁说：“我想试试‘时光’，看看实际使用的效果如何。”“好的，请您站到展示厅中间。”话音刚落，黑匣子中各种展示影像都消失不见，正中间出现了一个散发着奇异金属光泽的盒子。这是用来装载“时光”的盒子，只要将“时光”放入盒中，就可以让“时光”的各种变化暂停，就好像时间静止一样。当然，这里出现的只是通过光场增强现实技术制造的全息影像。只能使用一次的“时光”，即使奢华如Ksana，也不会拿实物来让顾客试用。

曙沁走到展厅中间，轻轻打开金属盒子。出乎意料，盒子里面似乎什么也没有。突然，一粒闪耀的微尘从黑暗中仿佛无中生有般跳脱而出，然后快速扩张，各种奇异的光热物质飞溅开来，形成从那一粒微尘中生长出来的无数光刺，这就是模仿宇宙初生的“时光”诞生。紧接着，“时光”开始快速变化形态，就仿佛宇宙中各种天体在渐次而生，星云，星系，恒星，行星，红巨星，白矮星，等等，让人眼花缭乱，很多已经远远超出了曙沁的认知范围，根本叫不出名字。天体之后，是各种自然景观—落日余晖、极光绚烂，再到生化反应、萤火之光、电离火花，直至微观尺度的粒子形态、电子微云。一段“时光”变化，让曙沁觉得自己仿佛拥有了整个宇宙。最后，“时光”再次从入微演化成星空，演化成镶嵌无数璀璨星辰的宇宙球体。星星们快速陨落了，坠向宇宙的中心，凝聚成一颗闪耀的微尘。“啪”的一声，“时光”消逝了，在黑暗中。

虽然早有预期，但亲眼看见将二十四小时加速播放的“时光”一生，曙沁和欣怡还是震撼到不行。之后，根据服务机器人的提示，展示厅变换了几个模拟现实的场景：时装秀场、慈善酒会、影视颁奖礼，等等，还贴心地在每个场景都为曙沁身上投射了配合场景的奢华礼服，让曙沁真实地体验了一下身挎日月、手握星辰，成为瞩目明星的感觉。这一刻，曙沁觉得人生圆满了，即使要花掉一百万，才能拥有这样一次“时光”。

曙沁非常庆幸自己嫁了一个好老公，人生赢家也不过如此。刷脸支付后，真实的“时光”会由物流机器人送至“蓝森林”。曙沁计划在今年俊杰公司的年会上让“时光”绽放，也给老公长长脸。“说不定，俊杰今年还要升职加薪呢。”曙沁暗自为自己的主意窃喜。看着一脸沉醉自得的曙沁，欣怡不无羡慕地说：“就是你老公有本事，又对你好，舍得为你买这么贵的包包。但也别光顾着乐了，下午我们太太团还要去你家帮你庆祝生日呢。”“是哦，瞧我差点把正事都忘了。那我们赶紧回家，先吃点东西，安妮塔应该都准备好了。”现在，基本上所有的菜式，服务机器人都能很好地完成，即使有新的菜式发明出来，在线购买更新一下菜谱，也可以很容易在家吃到。在传统的菜馆吃饭已经是多年以前的记忆了。

正当曙沁和欣怡准备离开的时候，曙沁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拿起挂在胸前如项链般的透明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显示，电话来自俊杰公司的相关人员。“可能有什么急事吧，公司很罕见地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自己。”曙沁想着，很快就接通了电话。一个陌生女性面孔通过手机投影出现在曙沁面前，万分焦急地说道：“曙沁女士，我是俊杰先生公司的同事。很抱歉通知你，俊杰先生今天中午突然从公司高层坠落，现在已被紧急送往申市中心医院。希望你能尽快赶去。”这个消息对曙沁来说，宛如晴天霹雳。刚才的喜悦已经**然无存，曙沁仿佛一瞬间从云端跌落地狱，浑身冰凉。“好……好的。”仍然难以置信的曙沁勉强挤出了两个字。电话挂断了，濒临崩溃的曙沁差点瘫倒在地上，还好欣怡扶住了她。“什么都别说了，赶快去医院吧。太太团那边，我帮你搞定。”“也只能这样了，你跟她们说明一下情况，到时候有什么事电话联系。”崩溃不能解决问题，勉强打起精神的曙沁乘上交通机器人，命令机器人向市中心医院驶去。

市中心医院并不算大，建筑面积两万平方米，包括门诊、住院等不多的几幢主体建筑。自从人工智能用于医疗诊断和治疗，医生这个职业的从业人员也急剧减少，大部分都被医疗机器人所替代。医疗机器人准确掌握了迄今为止的海量病例，更是拥有超越人类的手术能力，可以在两三厘米见方的人体空间内，进行如绣花般的精细操作。同时，医疗机器人的误诊和事故率无限接近于零。在机器面前，人类没有优势。

到了中心医院，在门诊大厅，通过导医机器人的帮助，曙沁确认了俊杰所在的急诊手术室。手术室门口，焦急等待的有俊杰的父母，还有俊杰的同事。手术室里，俊杰躺在透明的茧状无菌舱内，舱内紧贴着舱壁有三个环形的手术机器人，在俊杰首脚的方向来回移动，每个环内都有数个精密机械手臂，正针对俊杰身体不同部位的损伤，进行紧急修复。看到曙沁赶到，俊杰的同事向曙沁大致说明了情况。最近一年，人工智能自主编程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使用人工智能进行软件开发的效率和成本，相较传统的方式有很大提升。公司进行了一年的试运行，效果非常好，甚至远超预期。遗憾的是，俊杰部门的工作内容就是被替代的目标。今天，HR找俊杰谈话，希望俊杰能够主动离职。不离职，基本不太可能，公司总能找到理由，不行年中测评打个低分也会被末位淘汰。当公司开始使用这项技术的时候，就意味着俊杰所掌握的技能势必被淘汰。即使在别的公司，想要找到类似的工作，可能性也非常小。时代的车轮在飞速前进，必须拼尽全力去抓住，不然就会被无情地甩开。这次，俊杰就是被时代车轮所甩开的那千万人中的一个。也许是过于突然，剧变的冲击让俊杰一时无法接受，才会选择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来应对。

“对了，俊杰留了一封信给你，你看看吧。”曙沁接过信，拆开来只有一页寥寥数语。“曙沁，对不起。我拼尽全力，还是没能给你想要的生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这么多年，自己所有的成就不过是嫁给了俊杰。是不是自己过多的要求给了俊杰太大的压力，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如果不是自己，一定要住进“蓝森林”，想要跻身中产阶级，俊杰是否就不会无法面对失业的压力，就不会选择跳楼。一家人是不是还可以像刚毕业时那样，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

可是生活并没有那么多如果，时间也并不能回到过去。回不去了。俊杰死了。虽然身体器官的损伤可以修复，但是大脑的损伤太严重。今天的技术已经近乎解开人类智能的奥秘，灵魂类似运行在大脑组织结构上的某种算法，就好像运行在大脑这个生物硬件上的软件代码。一旦大脑损伤严重，灵魂便会逝去，即使修复了大脑的硬件，在没有备份的情况下，软件也会彻底损坏。因此，此时一个叫俊杰的灵魂消散了。曙沁梦想的美好生活也随之结束。29岁生日的今天，成为曙沁人生的转折点。那些自我营造的中产之梦，原以为已经成真，并会永远继续下去。但让曙沁没想到的是，梦建立的基础如此脆弱。转眼之间，一个生命消殒，而她也一无所有了。

很快，一个服务机器人把死亡确认书送到了曙沁面前。确认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自体细胞器官培植已经让遗体捐献变得没有意义。签署的目的只是同意尽快处理遗体，在医院就可以通过处理装置，将遗体凝聚成一颗钻石，用来怀念和陪伴。曙沁按下了手指，通过电子平板的指纹识别为确认书盖上了章。曙沁也想逃避，可是曙沁的身后再无他人。果果现在只有妈妈了。之后，曙沁定好了明天葬礼的礼堂。不管后续还有多少麻烦，至少先为俊杰做好人生这最后一件事。

5月20日，葬礼从凌晨开始。礼堂有着纯白的穹顶，形如一个扣在地面的巨大半球。纯白穹顶内部，内置了类似Ksana展示厅的造景仪，只不过更大一些，可以模拟各种现实的自然场景。曙沁从云端数据流中提取了有关俊杰的生活场景，导入造景仪。整个葬礼的过程，造景仪重现着一段段过往，场景不断变换，俊杰再次出现在曙沁身边，和曙沁一起吃饭、聊天、看星星，一起牵手走在不同城市的大街小巷。礼堂的中间，绽放着俊杰买给曙沁的“时光”，就好像整个宇宙都陪伴着他们。“时光”一经售出，不可转让。既然以后再没有使用的场合，不如让“时光”绽放在俊杰的葬礼上，作为对俊杰的送别。二十四小时，曙沁重温了和俊杰的幸福时光，绚烂的“时光”从绽放到消失，所有的美好也随之结束。最后的一幕，在墓园的草地上，一道光柱从天空泻落，俊杰向曙沁挥手告别，在光柱中向天空飘去，直到不见。

5月21日，告别了俊杰，告别了中产生活，接下来，曙沁必须开始独自面对生活的艰辛。每个月房贷十万，生活费用，各种机器人的维护费用，加上果果幼儿园的学费，就是俊杰还在的时候，也并非十分宽裕。现在，光靠政府每个月微薄的抚恤金和俊杰公司一次性补偿款，估计连一年都支撑不下去。“蓝森林”得卖掉，曙沁也必须想方设法找个工作。然而，“蓝森林”并不好卖。当时买的时候，房市火爆，买家很多，为了确保能够买到，曙沁还加价了百分之十。让曙沁没想到的是，才过了几个月，房市就像曙沁的生活一样，急转直下。短短时间，“蓝森林”小区的出售均价就跌了百分之十。这样算算，之前首付的百分之三十购房款，现在马上卖掉，也只剩三分之一了。更何况，现在这样的售价，还无人问津。

比起房子，更让曙沁着急的是，如何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伴随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很多传统的工作都已经被各式机器人所替代。衣服是机器人制造，食物是机器人生产，房子是机器人修建，交通运输更是最早被机器人颠覆的领域。几乎所有的产品都是机器生产的，通信、金融、法律、医疗、教育、商业服务等也基本实现由机器人提供。现在只有和创意相关的领域，还活跃着人类的身影。科研、文学、绘画、音乐、影视、游戏、设计，这些和人类自身认知以及情感体验相关的抽象产品，难以具象化，并非机器智能所能完成，这也是目前科技对于人类智能奥秘所缺失的那一块拼图。可是这些都并非曙沁所擅长，即使是毕业后一直做会计工作，现在也估计和俊杰一样，是被淘汰的后果。实际上，会计工作早些年就已经被替代。

曙沁之前买了不少奢侈品，做奢侈品设计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仔细想想，欣赏一下还可以，真要熟悉各种珍稀材料的特性进行设计，曙沁自认为还没有那个能力。或者，开个自媒体，分析点评品牌的最新产品。可是现在的产品科技含量也是日益提升，很多相关信息曙沁别说没听过了，看都看不懂。比如“时光”的设计就涉及时间晶体的时变性控制，以及各种发光材料的封装技术。不行，只能去第三空间找找工作机会了。第三空间，是属于低收入人群的世界。北京的第三空间和别的空间折叠在不同的时间段，申市的第三空间则分布在申市周围，通过“胶囊高铁”和申市连接。那里，用不起机器人服务，很多需求仍然需要通过人力的方式提供。但也因为如此，第三空间收入水平比较低。即使找到工作，收入能不能够支撑果果的教育费用也是问题。还是先找太太团的朋友想想办法吧。

过了一个多月，房价又跌了百分之十，多年积蓄的财富就这样没了。曙沁干脆不还贷款，让银行系统收回了房子。自己和果果则租住在一套市郊的小房子里，这样每个月的支出能少不少。然而最让曙沁头疼的是，工作依然没有头绪。太太团的人都是养尊处优惯了，有些甚至也面临老公失业的问题，在找工作这件事上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这一切让曙沁差点开始怀疑人生。为什么人生的转折会这么突然，而且如此艰难，似乎非要逼迫自己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如果不是想到果果，自己也真想像俊杰一样，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