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不明白这些文字在说什么。
如果儿子在这里,他或许能解释给自己听,或许还会亲身演示。可穆先明手里只有一件冰冷的黑色眼镜,照出孤零零的自己。他决定试试,戴上墨镜,眼前出现一个悬浮的绿色按钮,不停放大缩小,像是在呼吸。他选择按下“测试关卡”。
AR眼镜的黑色镜片似乎突然变成一个中空的框,透过屏幕,他看到了自己的双脚,但又有些异样,脚下踩的并不是地板,而是天花板。穆先明突然一阵眩晕,他看到自己的脑袋从双脚间探出,就像站在一面无比巨大的镜子上低头俯视。
他开始缓慢地行走,不时撞上在视野中并不存在的茶几和椅子,但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绕开本应在头顶的吊灯,那种感觉,无比怪异。不时还有一些动画小怪物从他身边跑过,发出十分逼真的立体音效。
一个3D动画的褐色盒子出现在他右前方,微微浮动,他想起游戏说明,小心翼翼地起跳,双脚踩踏,一声清脆的电子音效,几个金币蹦出,消失,屏幕上显示出“+300”的字样。
“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嘛。”他紧张地笑笑,继续按箭头指示的方向前进。
穆先明越来越熟练地跳着盒子,吃着金币,一路穿过客厅、过道、玄关,游戏提示他打开大门,他犹豫了片刻,一种无法抵挡的**迫使他伸出手,突如其来的光亮扰动了视野,但随即智能感光系统便调整了色温和色差。
屏幕里出现了一连串的盒子,排成一条长龙出现在他脚下,伸向前方。这个中年男子像是暂时忘却了丧子之痛,恢复了青春般面色潮红地向前跃去。
屏幕显示,地面突然升起一个斜坡,一溜金币闪烁着虚假的光芒同步自转着,形成一道向上的金色阶梯。
穆先明觉得脑子里的某个部位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几乎丧失理智般抬腿就要踩将上去,但数十年固化的身体记忆代替了他的大脑,在落脚的一瞬间,他整个身体僵硬了。视线越过AR眼镜镜框,望向真实世界,一股寒意如蜘蛛般爬上他的颈背。
脚下并非是一道向上的斜坡,而是向下的阶梯。他在游戏界面中所看到的,是上一层楼梯底部的镜像。穆先明无法相信,自己走了几十年的楼梯,竟然被一个小小的电子花招欺瞒眼睛,诱骗神经。
倘若真的踩落去,也许就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吧,他竟然无法遏制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
想起穆别璟死时的惨状,他的心又针锥般痛起来。
现在他选择相信,儿子的死绝非一场意外。
了解得愈多,穆先明便愈加愤怒。
2022年12月21日,一群末日信徒试图通过“镜面行走”游戏寻找到方舟所在位置,途中脱水,造成1人死亡。
2023年7月14日,12名玩家在旧金山金门大桥因参与破解版“镜面行走”挑战游戏造成堕桥意外,7死5终身残疾。
2024年1月26日,深圳一名玩家使用耳蜗平衡干扰器模拟行走于亚洲第一高楼前海金融中心外墙,回程途中因踏中陷阱盒子,造成肾上腺素过度分泌导致心脏过载身亡。
尽管游戏开发方SC公司在免责声明中言之凿凿地宣称:任何以“镜面行走·”名义组织的线上线下俱乐部、讨论组、活动团体均与本公司无关,其活动产生的一切后果及法律责任均自负;任何使用暴力破解版本“镜面行走·”及非官方认证配件(包括但不局限于AR眼镜、耳蜗平衡干扰器、体感装置等)的玩家,其产生的一切后果自负,与本公司无关。可仍然有数目众多的游戏者及受害者家属认为,这是一款引人上瘾的死亡游戏,开发公司应该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
他已经记不清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迷恋这款游戏的了,在他的记忆中,儿子的形象仍然停留在那个热爱运动的足球小将阶段。每天放学后,不玩到天黑一身泥巴一身汗绝不回家,然后他奶奶就会大呼小叫地发现孙子腿上各种青紫色的伤痕。
那是存在于现实位面的穆别璟,时间的张力已经将那个儿子的轨迹远远拉开,遥不可及。
那是穆先明永远赶不上的步伐,就像他与这个时代的距离,就像他与妻子的距离。
他和妻子是在厂里认识的,当时他俩都是刚工作不久的工人,初级技师,恋爱不久后便结婚了,当时他们的婚事被当成工人家庭的模范。在沙与水般流逝的时间中,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
妻子怀孕了,脱产上了夜校,学习外语及高等机械维修理论。生下别璟后,妻子考取了高级工程师资格证书,被厂里提升为高工,她不再需要搞脏自己的双手,只需要用笔、尺和圆规在纸上画出精确复杂的图样。那些图纸,穆先明从来没有看懂过,尽管他趁妻子休息时,一再努力地用放大镜逐格琢磨。但他没有丝毫头绪。
他曾经以为妻子和自己是门当户对,他错了。穆先明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试图用时间与精力的投入来弥补那道看不见的缝隙,他连年被评为劳动模范、车间标兵,职称也升到了资深技师。
妻子一边照顾着别璟,一边进修计算机相关课程,她已经不再需要纸和笔,只需要敲敲键盘,动动鼠标,屏幕上便会出现迷宫般的结构和电路。
真是疯了。穆先明曾经在酒后对工友们倾诉:“我拼死拼活加班加点,赚的却还比不上她一张图纸的零头。”工友们哄笑着说:“得啦,你就别得了便宜又卖乖了。”
由于谣言甚嚣尘上,妻子只好跳槽到另一家更大的公司,别璟断了奶,由他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轮流带着,穆先明见到妻子的机会更少了。曾经有那么几次,离婚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可仅仅只是一瞬:她并没有对不起我,而且,她赚的比我多得多,一家老小都靠她养活,别璟要上最好的学校,用最好的东西,我给不了。
他以为随着儿子的长大,这种不安的情绪会渐渐平息。但他又错了。
穆别璟9岁那年,妻子已经不满足于在国内的发展,她申请了几所美国大学的MBA学位。
“你要去打篮球?”穆先明还记得自己当时这样质问妻子。
妻子抱歉地笑了笑,摇摇头,并不做任何解释。那眼神中仿佛在说:“我俩之间的裂缝已经深得无法用语言来弥合。”
之后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妻子抛下儿子和自己,远赴美国进修两年。除了每年两个假期和偶尔的视频电话,在穆先明眼中,妻子已经变成好莱坞电影里的人,无法理解,无法沟通,只能客套地拉几句家常,甚至还比不上隔壁大妈来得亲近。
妻子回国后便说要带儿子出去,穆先明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开始他们趁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吵,后来又卷入了两家老人,到后来,邻居亲戚都来打听八卦。可儿子仍然像没事人一样,上学回家,叫爹叫妈,穆先明看不出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假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