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自己会做出判断,在药物的辅助下。曾经它选择了让穆先明感觉最为舒适的一个故事,而如今,它要推翻这个故事。
某一天,穆先明在隐藏关卡“无限回廊”的中途突然停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跪倒在地,眼镜从他头上滑落,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他开始无声痛哭,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几乎晕厥,医生们收到传感器的异常信号闯入屋子,将他按倒在地,为他注射镇静剂。
他们交换眼神,知道穆先明的记忆已经被扭转过来,那些零星的信息碎片经过大脑的漫长消化处理过程,重新组合剪辑成具有意义的生命经历片段,替代了他的精神安慰剂。而穆先明终于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沉迷于镜面游戏的人并不是儿子穆别璟,而是他自己。
穆先明不得不再次潜入梦境,努力将更深层意识中的虚构记忆悉数摧毁。为此,他必须借助“清醒梦境”(LucidDream)装置,这一装置会侦测到进入梦境的脑电波波段,自动启动频闪装置,提醒做梦者正身处梦境,以达到操控梦境的目的。
遗憾的是,正式测试过程中严禁使用该辅助装置,否则将无法认定患者是否从潜意识层面真正恢复正常。
穆先明已经失败了两次,按照规定,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倘若再次失败,等待他的将是漫长而绝望的强制治疗期。
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便再次进入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梦境,似乎当意识表层的虚构记忆得到纠正之后,那个被完美构建的扭曲故事便沉入意识深处,化为黏稠纠结的梦境,挥之不去。而在梦中,所有的情绪都被强化数倍,以抵御理性思维的苏醒。
他来到洁白肃穆的教堂,阳光穿透彩色镶嵌画,洒在黑色棺木上,少年胸前的球衣红得刺眼。牧师祈祷。悲痛如潮水般漫过他的意识。
“不,这不对。”
管风琴奏响赞美诗。教堂顶部的彩色窗户开始有节奏地闪烁。
“根本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跳跃、分崩离析,如同一场布景被快速折叠淡出,露出背后另一幕场景。那是一间中式的灵堂,在穆别璟的遗像两侧摆着稀稀疏疏的花圈,亲戚们哭天抢地,夹杂在刺耳的丧乐中,嘈杂无比。他突然被狠狠推倒,是一身素装的前妻,孩子他妈,脸上的妆已经被泪水糊得不成样子,在旁人的拉扯中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眼前再次闪烁,转向屏幕上播放的穆别璟生日派对视频。
“谢谢爸爸!”那个男孩手里的AR眼镜逐帧蒸发在空气里,变得空空如也,他依然尖叫着朝摄像机扑来,镜头一阵摇晃后,出现了穆别璟兴奋微笑的面孔,“我要用它拍一部电影!你和妈妈就是我的明星!”
一切的一切都错了。穆先明痛苦地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在家中,手中拿着那台损毁的AR眼镜,他凝视着碎裂的黑色镜面中自己模糊的面孔,世界再次闪烁,裂纹合拢愈合,凹陷突起,如同时光倒流,重现完美精致的曲线,一台全新的眼镜。穆先明犹豫了许久,滑动手指,弹出一个无比熟悉的页面。
那是初次激活“镜面行走”游戏时的说明文档。
相信许多人有过这样的童年记忆,拿一面镜子在自己身前……
他以为自己可以清楚背出随后大段大段的说明文字,可眼前的屏幕却如同在水中洇开的宣纸,每个字都变成一圈墨晕,再也不成篇章。就像在梦里常常读到绝妙佳作,情绪随之跌宕起伏,可一旦想要记下具体情节,却会发现那只是一本无字天书。
穆先明身体腾空而起,进入镜面世界,他疯狂地撞击着飘浮在空中的虚拟盒子,金币跃起,铺成漫无尽头的道路,发出密集脆响,刺激他的神经回路中产生源源不绝的欣快感,那种感觉曾经陪伴他度过离婚后难熬的时光,以及儿子死去后更加难熬的时光。他知道这是主观意识强加给梦境的效果,某种麻痹痛感的精神鸦片,可他为什么要把沉溺游戏的角色安插在儿子的头上。
他愈加快速地向前飞去,万物模糊,化为密布光线,闪烁不止,仿佛穿越时间的帷幕,回到一切的原点。他本能地排斥那黑洞般的强大引力,可是徒劳,在那里有他即便在梦里也不愿正视的真相。
于是穆先明飞入了回忆,如同悬停在空中观看摩天楼大小的巨幕电影,所有之前梦境的场景重演,只不过在细节上都做出了修正,这种修正与其说是视觉上的,不如说是意识层面的,仿佛看着两张物理属性上完全一致的白纸,可你总觉得其中一张比另一张更白些。
很自然地,他并没有选择跟随父亲,他选择了沉默。
法院根据父母双方经济状况把儿子判给了母亲,撕破脸不认账的人是穆先明,反复起诉又打了一年官司的人也是他。而虚构症将罪名和责任全都推卸给了妻子,孩子他妈,为了维持脆弱的人格大厦不至于分崩离析。他的胸腔中如同埋进了一颗突突跳动的定时炸弹,一下下地撞得心里发疼发颤。
都是我的错吗?
屏幕出现了黑屏,如同一片深不可测的星空向他展开,他没有退路地跌入其中。在漫长的坠落过程中,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镜面行走的游戏,意外死亡的案例,神秘的隐藏日志,都是他大脑所玩出的花招。这些信息的碎片在记忆中沉淀,然后被根据需求重新拼贴成看似符合逻辑的顺序,一根虚构的时间链条,来误导意识,构建因果关系,像是一份无罪辩护的诉状。
这场病态的骗局连穆先明自己都深信不疑。
那些日志中的画面,并非穆别璟载入的游戏视频,而是穆先明让儿子把拍摄的短片传到AR眼镜上,用他十二岁时的生日礼物。
那些片段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蓝天、白云、高大金黄的树梢、黎明的路灯、黄昏里的高压电线、钢筋混凝土森林和巨大闪亮的玻璃幕墙、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鸟儿和飞机、城市和黑夜。所有关于儿子的影像,都是穆先明的记忆为他叠加上去的二次曝光。就连这些,都是假的。
他再次坠入了儿子发生意外的现场,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里,眼睛逐渐适应了那闪烁的光亮。他抬头,却看见自己已经站在那座巨型的猩红钢巢的第13层,像是个真实得近似虚幻的替身。而在那个替身的不远处,有一具小小的熟悉身影。
那正是他的儿子穆别璟。
夕阳闪烁得更加频繁了。
他深吸了口气,跑进运送工人的升降电梯。电梯吱吱嘎嘎地响起,颤抖着上升,透过层层叠叠的钢架,那两个人影时隐时现。穆先明焦急地晃着电梯,似乎这样能够让它动得快一些。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喊叫,然后是一道黑影像鸟儿般从高处落下,最后是轻轻的一记闷响,像是一袋装满黏稠**的垃圾摔在泥地里。
不!连时间都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