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之城
文阿 缺
在告诉你我杀死张元龙和陆大维的事情之前,我要先讲一讲,我第一次遇见杨蒙蒙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黄昏。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那么多故事都发生在黄昏——或许是下班的时候,人们在街上挤成洪流,平日里疏离的关系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没有了距离;或许是因为,黄昏晚霞凄艳,像一个亮起灯光的舞台,而舞台上,本就应该发生一些故事。
总之晚霞斜照时,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在加班,而我有些烦乱,便下了班。我离开的时候,后背有刺痛感,那是同事们看我的异样眼神。
街道上,人群在两侧熙熙攘攘,车流在主道上穿梭不息。一眼望去,整个城市被挤得满满当当,没有我可以插入的空隙。想到以这样拥挤的路况,回到家肯定又是九点多了,我于是转了个方向,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咖啡店。
一进门,黄昏的喧嚣就被隔绝在外了,清静了不少。但凄艳霞光还是透过玻璃照了进来,斜斜地,能看到几粒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舞动。霞光最后落下的地方,是一张脸。
我一愣,然后走过去。
“要喝什么呢?”她抬起头,冲我一笑问道,“先生?”
我有些慌乱,目光从她的脸庞移到全息菜单上,随口说:“黑咖啡吧。”
“先生,这个点了还喝黑咖啡,晚上容易睡不着。”她说,“还是喝果汁吧,刚到的水果——是从非污染地区进的货。”
我笑了笑,想告诉她睡眠已经在很久以前就抛弃我了,但想了下,点头道:“那就来一杯吧。”
我领了票,坐到窗子边。这间咖啡馆不大,是个长方形的空间,摆设有些复古,木桌上起了斑驳,里面的墙壁露出红砖图案,外侧便是一大块深色玻璃。我坐在最里面,吧台设在门口,恰是这间咖啡厅的两个尽头。除此之外,这里就没有其他可以介绍的了——哦,还有头顶的喇叭里播放着的音乐。很舒缓的英文歌曲,像是在哪里听过,但我一时记不起来。
透过玻璃窗,外面的世界变得有些灰暗,但依然可以看见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我有轻微的密集恐惧症,看到那些密密麻麻会聚在一起的黑色人头,皮肤上又传来了酥麻感。我赶紧转过头。
于是,又看到了她。
她胸前的卡牌上写着“杨蒙蒙”三个字。我看了一眼,眼前浮现出烟雨堤岸、轻雾迷蒙的样子。
“先生!”她后退一步,惊叫道。
“啊?”我愣了下,语无伦次。
“这可不是绅士应该做的事情。”她说道。
“啊,我不是……”我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烧红,“我绝对没有看你的——咳咳,我不是说你不值得看,只是我没有……”
看着我笨拙解释的样子,她眼里的戒备慢慢消散了,上前一步,突然噗嗤笑了。
夕阳已经落下,但她笑起来,像是这个即将沉入黑暗的世界,又升起的一轮太阳。
“那你在看什么?”
我松了口气说:“在看你的胸牌。”
“哦,”她歪了下脑袋,狡黠地看着我,“那你是要投诉我吗?”
我承认我不是她的对手,只好耸耸肩,表示投降。她把果汁放下,转身离开了。她转身的一刹那,发尾扬起,我看到她的后脖子处,两道竖着的条形码一闪而过。
我默默叹息一声。
打那以后,我就经常往咖啡馆跑了。
这家店处在街道的一个角落,店面狭小,能喝的东西不多,所以生意一直很冷清。但我想,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外面那些拥挤的人群,行色匆匆,川流不息,步伐太快。人们甚至没有停下来喝一杯咖啡的时间。
现在,这座城市的人口密度已经达到了顶峰。我听说,为了缓解压力,城里又推出了新的廉租房,名叫“蜂巢公寓”——长1。8米,宽0。5米,高0。38米,恰好能容一个人躺进去,夜里翻身都难。战争之前,那些户型只有一百平方米的小房子,原本只够一户三口之家使用,但现在,里面全被切割成了这样的小空间,满满当当可塞三百人。我们私底下,都不称它为“蜂巢公寓”,而叫“棺材公寓”。
而这样的公寓,居然还供不应求。
人实在太多了,多得都没地方下脚了——不是比喻,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没地方下脚。
所以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税收在不断增加,物价几乎每天都在涨,居住证的签发越来越严格——唯一不变的,只有工资。所以人们不得不拼了命干活,把每一秒钟都用在挣钱上。因为一旦他们的社会价值和薪水低于最低标准,通不过定期审核,政府就会收回他们的居住证。
然后,他们就会落在我手里。
“先生,”有时候,杨蒙蒙会坐下来,跟我聊天,“你是做什么的?感觉你好像特别清闲。”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实情——我的工作并不为人们所喜欢。记得不久前,有一个同事去超市,边排队边打电话,不小心在电话里提到了自己的身份,立马就被一个后脖子上有十几道条形码的男人给活生生勒死了。结果是,那位同事进了太平间,而凶手只是在脖子上抹去了一道条形码而已。
“我是个……”我犹豫了一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