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舟,杨方伟,彭浩,刘鼻涕,张麻,你们五个上来,要是写不出,我把你们手打断!”陈老师直接指着最后一排,想了想,然后说,“算了,张麻你回去,唐露上来。我让你们看看,这题目是有人能做出来的。”
我们愁眉苦脸地从座位上起来,慢吞吞地走上讲台。张麻则拍着心口,一脸庆幸,冲我们做鬼脸。
这是五道应用题,唐露做第四题,我做最后一题,她的左边站了一个流着鼻涕的刘鼻涕。
我至今记得这道题目:小明看一本故事书,第一天看了全书的19,第二天看了24页,两天看了的页数与剩下页数的比是1:4,这本书共有多少页?我站在黑板前,对着这些文字苦思冥想,脑子里却始终是一团糨糊。
陈老师提着竹板,站在我身后,让我背上生寒。我举着粉笔停在黑板前,却久久不能下笔,大腿开始发抖。
其他人也都不会做,只有唐露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着解题步骤。我瞥见了她认真做题的样子。她的侧脸被从窗子透进来的光勾染,成了一些柔软的线条,像是初春里挣出来的柳枝。这美好的侧脸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很久以后,我学习绘画时,总是习惯性地画一个人的侧脸,用简单的线条,用明显的光影差。我一度疑惑这奇怪的习惯从何而来,原来是记忆埋下的种子,当我拿起画笔时,它就开始萌发,在画板上绽放出唐露的脸。
“看什么看!”陈老师的呵斥打断了我的走神,并用竹板敲了一下我的头,“好好做题,做不到就下来领打。”
我摇摇头,准备丢笔放弃,这时,我听到身旁传来了轻轻的话语:
“设整本书为x页。”
我一愣,唐露旁边的刘鼻涕也愣住了,同时侧过头看向她。唐露拿着粉笔做题,一丝不苟,嘴唇轻不可察地颤动着:“别看我,老师会发现的。”
我俩连忙各自转回头。刘鼻涕看了眼自己的题目,小声说:“我这道题是求面粉和糖,没有书啊……”
刘鼻涕僵了一下,两条鼻涕趁主人不注意,迅速垂下。
我反应过来,连忙在黑板上写了假设,又小声问:“然后呢?”
这时,陈老师在身后呵斥道:“说什么!”
顿了十几秒,唐露又小声说:“,算出来x就行了。”
我把方程式列出来,在黑板上打了下草稿,很快写出了答案。这个过程中,刘鼻涕一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唐露,眼泪和鼻涕都快流下来了。唐露却没有理他,把粉笔放下,转身对陈老师说:“老师,我做完了。”
陈老师点点头:“完全正确。你们看,这题目一点都不难,你们四个好意思吗!过来领——咦,胡舟,你让开。”
我连忙往右挪,让陈老师看到黑板。她扫了一眼,扶了一下眼镜,又看看我,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你下去吧。”又指着另外三个人,“你们过来!”
我迷迷糊糊地从讲台走向教室后面,唐露已经在她的座位上坐好了,坐姿端正。我看向她,看到一缕发丝垂下,贴着她的脸颊。她的侧脸依然美丽,神情认真,似乎专注在课本上,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右眼悄悄眨了一下。
办完年货,小年一过,村子里也渐渐热闹起来。茶馆里挤满了打工回乡的年轻人,在狭窄的砖屋里凑堆打牌。我闲得无聊,也过去打了一阵,茶馆里满是脏话、汗臭和烟味,待久了有一种眩晕感。摸牌、出牌、递钱和收钱,时间在这四个动作的重复中飞快溜走。
春节前一天,我去茶馆有些晚了,里面只有一桌是空的,就坐了过去。随后陆陆续续来了三个年轻人,有两个是认识的,另一个比较陌生。
陌生的青年又矮又瘦,坐在我对面,刚坐下就掏出烟,发了一圈。我皱皱眉,没接。
“嫌次?”他自顾自地点上,嘴里和鼻孔都冒出烟雾,“这位兄弟没怎么见过啊,哪家的外地亲戚?”
旁边有人接了话茬,说:“大路,你这五块钱一包的红河还好意思发给人家!他可是大老板,在北京工作,拍动画片,挣大钱呢,一个月万把块!”
“动画片?嘿,我媳妇儿以前还挺喜欢看动画片呢。”这个名叫大路的青年把烟叼在嘴边,伸手摸牌,“来来来,打牌。”
打了半个多小时,我有些心烦,出了好几把臭牌。大路捡了空子,连赢几把,嘴都笑得合不拢了。他的笑让我更加心烦——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的褐色牙齿,而是他的笑容里有很明显的嘲弄。
大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乌烟瘴气,空气混浊,我有好几次呼吸都感到困难了。又输了一把后,我把钱往桌子上一推,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大路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袖子抹了抹嘴,一边把钱扒过去一边说:“还这么早,没过中午呢。别扫兴啊,才输了几百。你这种大城市里的人,几百还不是肉上一根毛?来来,坐下来继续打。”
大路看了一眼这个女人,脸上露出烦躁的神色:“你怎么来了?没看到我在忙吗?找你爸去!”
“我爸腿不好。”女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也是,你爸只剩下一条腿了。”大路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说,“反正我不管!你自己去弄吧,不就是洗几床被褥,擦点墙上的灰吗?你一天忙得完。我现在手气好得不得了,是在给家里挣钱呢。”
女人劝不动他,也不愿走,就站在旁边。
“你别在这里,晦气!刚刚手气好赢了,现在你一来他就不打了。”大路斜眼瞪了一下女人,又看向我,说,“你还打不打啊?不打我再去找别人。”
我的视线这才从女人的脸上收回来,讷讷地说:“那就……那就再打一会儿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眼睛甚至不能认清麻将上的图案。我输得更多了,不停地拿钱,大路赢钱赢得喜笑颜开。他肯定把我当一个傻子了吧。
而这个傻子正透过烟雾窥视大路身旁的女人。
女人一直低头站着,垂下的头发在烟气中显得有些发白。她穿着红色羽绒服,蓬松地裹住身体,衣服面料上有很多褶皱,随着她身体的弯曲,这些褶皱像一张张细小的嘴巴一样闭紧。我注意到,羽绒服的胸口处印着滑稽的“波可登”。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是认错人了。但眼前这张侧脸以及垂到脸颊的头发,都丝毫不差地跟记忆深处那张脸重合了。
关于与唐露的久别重逢,我幻想过很多次,却没料到再相遇,会是在这样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鬼地方。
我的喉咙有些涩,不知是烟呛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