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来他家买酒的人,看到我们一大群人老老实实坐在杨方伟家里看电视,都会啧啧称奇。有一次一个又瘦又黑的男人过来买酒,看到我们,冲角落里说道:“露露,去,给我打一斤酒。”
一个女孩站起来,低着头,接过了他手里的酒瓶,走向杨家院子的酒窖。
我正好尿急,也出去上厕所,看到唐露走到杨瘸子身前,怯生生地说:“杨叔叔,我给我爸打一斤酒。”
杨瘸子叼着烟,斜睨她一眼,说:“你爸爸给你钱没有?”
唐露摇摇头。
“嘿嘿,这老唐,赊了我那么多酒,自己不好意思,让个小丫头来打酒——回去告诉你爸爸,不给酒钱,我这小本生意也做不下去。”
但是唐露也没有走,低下头,声音带着些抽泣:“买不到酒,我爸爸会打我的。”
“这狠心老唐,迟早遭报应!”杨瘸子把烟扔下,踩灭了,“跟你爸说,最后一次了啊!”
我怕错过电视,匆匆上完厕所就回到房间,孩子们都在看电视,老唐也坐在一旁,龇着满口黑牙说:“这动画片有什么意思,听人说杨瘸子藏了几部外国电影,自己一个人偷着看。哎,杨方伟,你知道你爸爸把碟子藏在哪儿吗?找出来放,我老唐带你们早点见到真正的女人,比这个动画有意思多了!”
杨方伟皱着眉头,没有理他。其他人也露出嫌恶的表情,但老唐浑不在意,继续满口胡言。
幸好唐露很快提着酒进来,递给老唐。老唐乐呵呵地接过,转身就走了。唐露坐回之前的角落,但周围的人都挪了挪屁股,离她远一些了。
她低着头,好长时间都没有抬起来。我看到一滴眼泪落下来,但很快洇入她的棉布裙角。大概十多分钟后,电视里放到大雄被胖虎和小夫欺负,夸张地哇哇乱叫,她才忍不住抬起头。她脸颊上尚有隐约的泪痕,却被大雄倒霉的画面逗得笑起来。
这个表情又美丽又哀婉,让我记得很深,此后每次看到雨中的花,都会想起她边流泪边笑的脸。
“《哆啦A梦》有多少集啊?”流鼻涕的王小磊没注意到我们,一边看一边问,“这么好看的动画片,可别给看完了。”
杨方伟一摆手,说:“放心吧,我去租碟子的时候,看到好厚一摞呢。老板跟我说,这个动画片有几百集几千集呢,而且还一直在画,永远不会结束的。”
杨方伟跟我同年级,但比我们都要高大一些,说起话来,有一种在村庄里少见的意气飞扬。他让我们在他家看动画片,俨然已经是孩子头了。大家纷纷点头。
我也被他的话吸引了——“永远不会结束的”。这世上,鲜花常凋,红颜易朽,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时间会将所有我们心爱的人和事终结。但哆啦A梦不会,杨方伟说,它永远不会结束,它会一直陪在大雄身边。那一瞬间,我有一点热泪盈眶。
“那我们也能一直看到老了?”我情不自禁地问。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也冒了出来,说:“我要一直看下去。”
话音刚落,我和说话的人互看了一眼,正是昨天跟在我身后的女孩。她有些怯生生的,白皙的脸上染着微红。她的五官太精致,我不敢直视,低下了头。
“你脸怎么这么红?”杨方伟纳闷地看着我,然后对女生说,“露露,你放心,你在我家里能一直看下去。”
但是杨方伟的这个承诺并没有兑现。很快,杨瘸子给他买了一台游戏机,那可是最高级的玩意儿,连上电视,插一张卡,就能用手柄操纵比尔?雷泽,在二维画面里冒险。所有的男孩子们都被吸引,聚集在杨方伟家里。杨方伟固定用一个手柄,另一个给其他人轮流玩,轮不上的就算是看也看得津津有味。
孩子们都兴致勃勃,只有我和唐露非常失落,《哆啦A梦》的VCD光碟被杨方伟退了,换成了一张张游戏卡。我们站在满屋子围观打游戏的孩子们的身后,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走了。
我往家走,唐露跟在我身后,但直到过了她家,她还是跟着我。“你怎么不回去呢?”我问她。
她指指自己的家,低声说:“我爸爸……”
我于是明白,长长地叹了口气。
四周起了风,吹起她淡淡的刘海。我们站在风中。那一个下午,天气有些阴郁,我和她都无处可去。
回忆把我推进了睡眠里,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故乡的冬天特别阴冷,没有暖气,我缩在被子里不愿意起来。但母亲过来叫了我几次,只能挣扎起床。
春节将近,家里要办年货了,往常本是父亲搭别人的机动三轮车去镇上买,但他年纪已大,腿脚不好,爬上三轮车后车架时脚滑了几下。我上前拦住了他,说:“我去吧。”
父亲没说什么,进屋给我找了件棉衣。“风大,车开的时候,要裹住脑袋和手。”他叮嘱我说。
这棉衣又破又旧,我拿在手里都有点嫌弃,不愿意裹住手。但三轮车一开,冷风就瞬间变成了刀子,划过每一处**的皮肤。我连忙把衣服的帽子戴上,转过身,背对风口,同时裹住了手。
三轮车在崎岖坎坷的乡间路上行驶,路两旁掠过枯瘦的小杨树,枝丫孤零零的,在冷风中晃啊晃。冬日的村庄,全被一种“灰”笼罩了——灰色的天、灰色的田野、灰色的道路和人家,仿佛所有鲜活的色彩,全都在这个萧索的季节里褪色了。
村里离镇上远,办年货不易,通常都是一辆三轮车载好几家人过去,每家收十块钱路费。我在的这辆三轮车,在村里七拐八弯,接了四五个人上来,都蹲在车架上。
其中一个年轻人我觉得眼熟,正思索着,他先开口了:“胡舟?”
这张脸迅速跟记忆里那个意气飞扬的孩子王重合了。我笑了笑:“杨方伟,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多年了。小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吧。”
的确,自从小学毕业,我跟姨妈去了山西,从此确实没有联系过。但他说的也不对,我回来过一次,村子毕竟这么小,还是见过的,只是我跟他关系有些尴尬,远远见到对方,都不会打招呼。现在,我们都缩在一辆顶着寒风前行的三轮车后架上,都缩手缩首,不说话尴尬,开了口却不知如何往下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