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这本书送给你。”我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练习册从衣服里拿出来。我浑身都是烟囱里的灰,但没让练习册沾染一点。
“你今天跟陈胖子打架,就是因为这个吗?”唐露接过练习册,她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但洋溢着笑容。
“是啊,这是我为你画的最新一集《哆啦A梦》,花了一个寒假呢!除了你,谁都不能看。”
她翻开了扉页,看到我写给她的两行字,然后仰头看着夜空,过了很久,才说:“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哆啦A梦吗?”
“嗯,”我郑重地点头,“肯定有!”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呢?”
我想了想,脑子一热,说:“因为我就是你的哆啦A梦啊!”
唐露看着我窘迫的脸,轻轻地扑哧一笑,说:“你到底是我的大雄,还是我的哆啦A梦呢?”
“我……我既是你的哆啦A梦,也是你的大雄!你放心,你是我们的静香,我们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伤。”
“你真好!”她突然踮起脚,在我右边脸上轻轻一吻,然后闪电般地缩回去。
我被这道闪电击中了,浑身僵直。
我试着回味刚才这一刹那的感觉,但发现她的嘴唇太轻,有些冰凉,跟四周漫天的雪花一模一样。我摸着脸颊,那里有些微的湿润,但我分不清是因为她的唇,还是因为落雪轻吻。
在我发愣的时候,唐露合上了练习册,把它抱在胸口,转身往回走。我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她。那个晚上的路尤其长,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们周围都是飘舞的雪花。
我们走啊走,走啊走,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大年三十,天气特别干冷,这艰难的一年终于在这一天走到了尾声。中午吃完团年饭,母亲把全家人的旧衣物都洗了,晾好,然后带着我去坟头拜祖宗。
刚走到小路口,就发现那里围着四五个人,有议论也有劝阻,看样子像是这户人家在吵架。我看了看房子,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了一下,记起来这是唐露的家。
果然,我和母亲刚挤进人群,就看到了正坐在地上的唐露。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身上还是那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只是好几块面料已经被撕开了,在冷风中抖动着。她一只脚上歪歪斜斜地套着拖鞋,另一只脚赤着,被冻得有些乌青,沾满了尘土。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眼角垂泪,脸上红肿,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周围太吵,我听不清,但从嘴型就可以看出来她说的是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母亲看到这场景,说:“作孽啊,刚和好没几天,又吵起来了。这还是大年三十啊。”
旁边有人搭腔:“这次可不得了,听说昨天大路把八万块钱全输了。啧啧,玩得可大哩,输到最后眼睛都红了。”
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解释道:“露露是想用这笔钱来盖房子的。”
我点点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唐露。她就这么哭着,念叨着,我的目光却只汇聚到她赤着的脚上。它在冷风中有些凄凉。
这时,一身酒味的大路从屋子里冲出来,对着唐露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太狠了,声响像是干树枝被折断,听得让人心惊。唐露的鼻顿时冒出血来。这个矮瘦的青年像是一头发狂的豹子,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嘴里喊叫着:“去你妈的,老子输了点钱,你就把老子的脸都丢完了!你爸爸是个死瘸子,你也是个他妈的扫把星!”
我才发现,老唐正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他只剩下一条腿了,拄着拐杖,他似乎想阻止大路,但抖着嘴唇,眼神飘忽,始终没有动。
围观人群里也没有人上前劝阻。我看到杨方伟站在一旁,抽着烟,脸上漠然。我刚想上前一步,就被母亲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大路又打了几下,然后要把唐露拉回家里去,但拉了几下,没拉得她站起来,索性直接抓住羽绒服的衣领,把她拖回了屋子里。
唐露的头发和脸都在尘土里拖动。一滴血落下来,转瞬被尘土遮住了。
在去拜坟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大家不是不想上去劝,以前劝过,结果更惨。母亲说:“大路这人啊,手黑心也黑,坐过牢的。现在劝了,倒是也能拦住,但大伙儿不能守在他家一辈子啊,一有空子,他就把唐露往死里打。”
“唐露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我的语气闷闷的。
母亲眉头蹙起,似在仔细回忆,然后说:“你是小学毕业那年离开村子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在母亲的述说里,我渐渐知晓了唐露后来的经历。小学结束的那个夏天,老唐的一条腿断了,为了治病,家里的钱都花完了。唐露也因此在读完初一上学期后,就无力再去读书,早早地跟了一个裁缝师傅学做衣服。学了一年后就到隔壁县城的一家服装厂工作,一天十个小时,全坐在封闭的地下车间里,佝偻着腰,踩着缝纫机,在幽暗的光线里拼接一块块质量堪忧的布。下班了之后跟同龄的女孩们一起回到宿舍,挤着休息一夜。但那家厂很快因为雇用童工被举报,唐露被送回家。这件事上了报纸,也成了当地派出所的业绩,但对唐露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来说,无疑是雨中墙塌。
那时唐露在家里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受不了老唐躺在**看她的冰冷眼神,央求准备去外地打工的沈阿姨带上她。沈阿姨本来不想添加麻烦,但唐露跪在她家门口,凌晨时才离去。沈阿姨离乡的那一天,上车都坐好了,看着路边杨树掠过,突然骂了一声,然后叫司机停车,步行回到老唐家,把唐露拽起来就走,临出门时又扭头朝老唐骂了一句:“早死早超生,别祸害孩子!”
此后唐露一直跟着沈阿姨,在广东一带打工。她们先是当缝纫工,但机械化普及之后,这一行迅速没落,当时广东约有几十万缝纫工无路可走。于是那年春节,沈阿姨给唐露办了一张假身份证,年龄增加了两岁,能合法打工。春节过后,唐露没有留在家里,独自去往上海,碰壁之后再去深圳,然后到了北京。而她在北京的那阵子,我也刚刚毕业,进入那家动漫公司。
是的,那一年多里,我们这两个漂流于异乡的人,可能在某个地方遇到过——地铁、街道或者便利店里。北京太过拥挤,充斥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即使我们擦肩而过,也认不出彼此。
当我在北京立稳脚跟的时候,唐露却厌倦了这样漫无目的的飘**,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了故乡。对农村女孩子来说,二十三岁已经是亟待结婚的年龄了,但村里没人敢上门——娶了唐露,还得捎上一个残废嗜酒的老唐。据说杨方伟曾经跟家里商量过,认为经济能力可以负担得起,但杨家酒厂的突然倒闭,让这件事无疾而终。这可能是唐露一生中唯一接触到幸福的机会,但这扇门在她还未抬起脚准备跨进时,就发出一声无情的咣当,关闭了。
最后,媒婆领着邻村的大路来到了唐露家里。唐露刚开始对他并没有好感,但吃完饭后,唐露去看电视,大路走过来,看到唐露心烦意乱地拿着遥控器换台,最后换到了儿童频道。大路问:“你喜欢动画片吗?”唐露点点头。大路又说:“我也喜欢啊。”唐露问:“你喜欢什么动画片呢?”大路挠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说:“哆……哆啦A梦。”唐露这才抬起头,看着这个矮且瘦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粗鲁和暴躁。
但结婚之后,大路的秉性才体现出来。唐露住进了大路家,跟几个婆嫂一起,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喝醉了的大路毒打,婆嫂们都只是冷眼看着。大路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吵架时喜欢砸东西,家具、电视、摩托……在一次次争吵中,一次次破碎声中,这个原本就拮据的家,更加贫寒。
平时唐露在镇上开店,音像店、面馆、服装店,什么挣钱就做什么,什么都做不长。大路隔三岔五还过来要钱去打牌或喝酒。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省下钱来,想自己再盖一间房,离开那几个冷嘲热讽的婆嫂。
但现在,四五年攒下来的八万块钱又被大路悄悄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