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叶离开我的第一天,我觉得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屋子空了一些,床的面积大了一些。我依然在家里干活儿,用全息投影和光感手套来设计“大风”级飞船的布线和驾驶舱排列。晚上睡觉时,我下意识地去抱右边,结果手直接落到了床单上。这一瞬间,手指有针扎一样的痛,但转瞬即逝。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开始玩游戏。我化身中世纪的刺客,不停地杀杀杀,饿了就吃冰箱里的食物。有些是阿叶做的,我把它们倒掉,吃速冻的。我从下午玩到凌晨,育碧的健康系统检测我的身体已经极度疲劳,于是将我强制下线。
第三天,我一直在沉睡,做了很多梦。梦里光怪陆离,梦里没有阿叶。
第四天,我拉开窗子,阳光迎面扑来。我打算出去走走,换上了衣服,穿好鞋子,乘电梯下楼。但在楼底的出口处,我浑身颤抖,不敢踏入阳光之中。
第五天,朋友实在忍不住,组了局,拉我出门。他特意叫了个女孩子,挺漂亮,对我的收入很满意,还能懂我的那些冷笑话。我们聊得很愉快。傍晚时,我送女孩回家,但进她家门之前,一股战栗袭来,我的脚无论如何迈不进去。“怎么了?”她回头看我,手指绕着乌黑发尾。我落荒而逃。
第六天,我在社交网站上把阿叶从黑名单中移除,发现她已经将状态从“恋爱”改为“单身”。她上传了最新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她和一头云鲸的合影,全息影像里,她笑得格外开心。我伸手去摸,只有冷冰冰的空气。
第七天,我缩在阳台的角落里,在紫罗兰和玉兰花中间,呜咽不已。晚上照镜子时,我的眼睛勉强能睁开,里面一片阴影。就像这头云鲸一闪而过的眼神。
这是失恋的标准程序。无论人类怎么进化,从在地球上爬行到乘飞船遍布宇宙,文明开枝散叶,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更改。
比如失恋,比如同病相怜。
“见鬼了!”我暗骂一声,把钢板扔在旁边,拍拍云鲸的眼皮,“你他妈快点死,死了我再动手!”
云鲸浑然不动,但还是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在这样缺水和流血的情况下,它活不到明天早上,到时我再把骨灰盒挖出来。
但挖出来之后呢?这里荒无一人,通信系统也坏了,我该怎么回到人类居住区呢?
我摇摇头,把这个忧虑抛出脑袋,翻个身躺在了云鲸背上。
傍晚,四轮太阳垂在天边,荒野上蒙了一层奇异的瑰红色,仿佛泛起的雾。空气有些燥热,远处云很稀薄,也压得低,在傍晚霞光的侵染下,像一抹红色的笔轻轻点过。除了太阳,还隐约看得到几颗卫星的轮廓,其中一个有由陨石带组成的环,静静旋转。
真是美啊!我在心里默默赞叹,难怪阿叶会抛开地球的舒适,来到如此荒芜的星球。
太阳次第沉下,光线一缕缕收进去。我用手枕着后脑勺,右腿平放,左腿屈起,看着四轮斜阳一个个消失,瑰丽的景象渐渐被黑暗吞噬,突然恍惚起来。
“我们真是难兄难弟啊,”我拍了拍身下的云鲸,“都困在这里了。”云鲸依旧无声无息,有一阵子我都以为它没有呼吸了,但吹过来一阵风,把灰尘带进它的鼻腔中,它“吭哧”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保持着沉默。
一个垂死的人,一头垂死的鲸,在异星球的黄昏中,等待黑夜的降临。
与黑夜一同降临的,还有暴雨。
雨从夜幕中落下来,初时还细小温润,很快就狂暴起来了,大滴大滴,打在身上生疼。我坐起来,瞧了瞧天色,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于是我从云鲸背上爬下来,躲到它的颚下。
乌云集卷,电闪雷鸣,雨越来越大,在脚下都积成了水洼。这里是个凹地,地势低,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到这里。按照这趋势,不到一个比蒙时,水就要漫过我的脖子了。
我刚想离开这里,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一个黑暗的影子。
三目兽!
它站在凹地边缘的坡上,浑身被雨水打湿,三只眼睛更加幽蓝,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昨晚被云鲸吓走之后,这只三目兽并没有放弃,此时趁夜色又来了。但它只是观望着,不敢下来,应该是在忌惮云鲸。
如此那我就不上去了,继续坐在云鲸颚下。但水越来越深,漫过我的腰,我不得不站了起来,准备爬到云鲸背上。
一声尖锐的啸叫突然响起,听得我浑身一颤,牙齿发酸。那是三目兽的嚎叫,在雨夜中远远**开。我心里升起一丝不祥。
果然,这声嚎叫引来了更多的三目兽。它们在凹地边站成一圈,蓝幽幽的眼睛望着我,两圈利齿被蓝光沾染,像是一个个噩梦。我颤巍巍数了一下,数到二十只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它们的目标恐怕不只是我,还有这头云鲸,毕竟是上千吨肉。我扶着云鲸下颚上的瘤状凸起,心惊胆战地想。
最先的那头三目兽谨慎地从坡上走下来,涉着水,绕云鲸走了一圈。它眼中的蓝光游移不定,突然上前,一口咬住了云鲸的侧面,然后立刻跳开。只这一瞬,云鲸便被撕下了一块肉,金色的血流下来。
三目兽仰起头,云鲸肉落进它脸中间的口器里,两圈牙齿张合着,把肉绞成了碎片。吃完了,云鲸也一动不动。三目兽再次发出一声嚎叫,坡上的同伴都迈步而下。
完了完了,我几乎站立不稳,早知道会葬身在野兽腹中,还不如直接在飞船上被炸死。
这时,我手上传来了怪异的感觉—云鲸下颚上的瘤状凸起渐渐膨胀起来了。我惊讶地看去,没错,这些瘤本身只有我脑袋大小,很快就涨大了四五倍。而同时,地上的水开始变浅,本来已漫至我腰间,只过了几秒,就重新下降到我的膝盖深。
云鲸在吸水!
三目兽们也被惊到,停止了前进。夜幕上云层卷过,这个雨夜里最剧烈的惊雷爆发出来,与此同时,一直沉默的云鲸张嘴怒吼,威势更胜雷声。地上的水在一瞬间被吸得干干净净。
我在云鲸张嘴时,猛扑进它嘴里,向它右边下颚爬过去。“阿叶,阿叶。”我念着这两个字,顶住云鲸怒吼时夹带着的腥臭的风,扑到骨灰盒前。骨灰盒卡得太紧,我不顾左腿骨折的痛,用脚蹬住云鲸墙壁似的口腔内侧,使出吃奶的劲,终于把骨灰盒拉了出来。
这时,云鲸闭上了嘴,彻底的黑暗袭来。我向它的食道滑去,还没进去,冰凉的水又将我包围。一阵天旋地转,我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凭着本能抱紧骨灰盒。
是云鲸在喷水。
我上升了七八米,又摔下来,落在云鲸背上,惊魂还未定,又感到了一阵摇晃。这次的摇晃,来自云鲸的身体,它喷出了所有的水后,身体离开了地面,但离地还没一米高,就又落了下去。大地震了震。
这一瞬,我流出了眼泪。我爬到它的眼睛中间,用力拍着,声音嘶哑,吼道:“飞呀,飞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