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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 年(第5页)

但也有例外。

每天但凡路过拼刺场,就能看见挥汗如雨的黑炮,他自动自觉地给自己加量,还随身带着块小磨石,逮着功夫就霍霍地磨起军刀。听认识他的人说,学校里的黑炮,是个特别内向老实的孩子,还常被同学欺负,可现在的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里射出的光,活像个嗜血好战的屠夫。

或许真的有人是为战场而生。

第一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总共耗时6分14秒。

教官带领我们包围了一个小树林,然后做了个冲锋的手势。黑炮挥着长矛,率一群人杀了进去。我和豌豆对视一眼,默契地跟在队伍的最后,缓慢前行。等我们到达交战地点时,剩下的只有一堆残缺的肢体和血迹。据说黑炮一个人就捅死八头,可从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兴奋或喜悦,反而有一种类似惭愧的神情罩在眉间。他挑走了一头还算完整的尸体。

教官开了战后总结大会,表扬了黑炮,也批评了一小撮消极怠战的同学,末了,他说:“好日子到头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要开始行军作战了。”

黑炮剥下了新鼠的皮作为战利品,可是没有鞣制,也没有防腐,那张皮很快变得又硬又臭,还长了蛆。终于有一天,他的室友趁他不在时,把皮给烧了。

士气低落到极点。

说不上哪方面造成的打击更大些。是新鼠的生殖能力突破了阈值,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队伍凯旋遥遥无期呢,还是这些啮齿类竟然表现出智力的迹象,也懂得社会分工,甚至宗教崇拜。

像人一样,所有的人都这么想,但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说法。

我看到教官眼中的失望,我猜在他心里,肯定有那么一段时间,把我们看作真正的、新生的热血战士,而不是刚入伍时那群吊儿郎当愚蠢无知的小屁孩。但只在一夜间,我们又回到了过去。

黑炮努力煽动志同道合的人组成一支急行军,快速切入鼠穴,杀它个措手不及,潜台词是:有人拖了队伍的后腿。我的疑心病愈发严重,每天晚上睡不踏实,总感觉有眼睛从密林深处盯着我,一有风吹草动,都仿佛窃窃私语,闹得我心烦意躁。

终于有一晚,我放弃了徒劳的努力,爬出营篷。

初冬的星空,在树梢的勾勒下显得格外透彻,仿佛可以一眼望穿无限远的宇宙深处。虫嘶叶寂,在这他乡的战场,一阵莫名的忧伤猛地攫住我的胸口,让我艰于呼吸,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孤独感。

“唰。”这种感觉瞬间被打碎了,我几乎直觉般地转过身,一只新鼠双腿直立,在五米开外的树丛边盯着我,仿佛另一个思乡而失眠的战士。

我猫下腰,它居然也俯下身子,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手悄悄地从靴边掏出军刀,就在这一刹那,它的眼神变了,扭过身,不紧不慢地消失在树丛里。我紧握军刀,跟了上去。

按照对新鼠运动能力的了解,我完全可以在30秒内追上并手刃了它,但今晚似乎有点奇怪。那只新鼠总在咫尺之遥,但却怎么也追不上,它还不时回头,似乎在看我赶上没有,这更加激怒了我。

空气里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气,像是落叶腐烂的味道,我喘着粗气,在一块林中空地停下。我怀疑多日失眠拉低了耐力水平,不仅如此,眼帘沉得像块湿抹布,四周的树木摇晃着旋转着,在星空下反射着奇异的眩光。

豌豆走了出来,戴着他那副本应该在千里之外的黑框眼镜,身上好好的,没有树枝穿过的洞。

我猛力想抓住他,却双膝一软,跪倒在松软的落叶堆里,那种被人盯住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转过身,是爸妈,爸爸穿着那套旧西服,妈妈仍然是一身素装,两人微笑着,似乎年轻了许多,鬓角的头发还是黑的。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无声抽泣,不需要逻辑,也不需要理性,在这寒冷的他乡的冬夜,我的防线在这个温暖的梦境中全面崩溃。我不敢再次抬起头,我怕看见心底最渴望的那个人,我知道我一定会看见。

教官在我冻僵之前找到了我,他说:“你的眼泪鼻涕足足流了一军壶。”

***

豌豆终于说了一句有水平的话,他说:“活着真他妈的……”

真他妈的什么,他没说,真他妈的累,真他妈的爽,真他妈的没意思,等等,你可以随便填上想要的字眼,所以我说有水平。比起他以前那些辞藻华丽滥用排比的长句来,这个句子简短有力,带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好吧,我承认文学评论课还是教了些东西的。

对于我来说,活着真他妈的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半年前的我,绝对想象不到自己会每礼拜洗一次澡,和臭虫一起睡在泥地里,为了抢发馊的窝窝头跟人大打出手,一天爬一座山第二天再爬一座山,还有,看到血竟然兴奋得直打哆嗦。

人的适应力永远比想象中更强大。

如果没有参加灭鼠队,我又会在哪里?在宿舍里上网看片无聊混日子,还是回老家守着爹娘每天大眼瞪小眼互相没有好脸色,甚至去勾搭一些闲杂人等,搞出反社会反人类的祸害?

可如今,我会在教官手势落下的瞬间冲出去,挥舞着长矛,像个真正的猎人追逐着那些毛色各异的耗子。它们总是蠢笨地迈开并不是为奔跑而设计的后腿,惊慌地发出尖利的叫声。我听说,出口的新鼠会被装上语言程式,它们的咽颚结构被设计成可以发出简单的音节,于是,我想象它们高喊着“No”或者“Don’t”,然后看着长矛穿过自己的腹部。

队伍里慢慢发展出一套规则,尽管没有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每次战役结束,队员们会把自己割下的新鼠尾巴交给教官,教官会进行记录,并在战后总结会上对先进个人进行表彰。据说,教官还有一张总表,这将关系到退役后的就业推荐,所以每个人都很卖力。

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时的大红榜和期末成绩单。

黑炮总是得到表扬,大家暗传他在总表上战绩已经达到了三位数,毫无悬念的状元,拥戴者众。我自己估摸着排名中下,跟大学里的成绩差不多,反正面上过得去就行。豌豆的排名也是毫无悬念,垫底,要不是我时不时甩给他几根尾巴,说不定还是个零蛋。

教官找到我,说:“你跟豌豆关系铁,做做思想工作,这可关系到他以后的档案。”

我在一堆稻草垛子后面找到了豌豆,我远远地嚷了一声,好让他有时间藏起爹娘的照片,以及抹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

“想家了?”我明知故问,他垂着脑袋,点点头,不让我看见哭肿的眼睛。我从内兜掏出照片,说:“我也想。”

他戴上眼镜,要过照片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爸妈真年轻。”

“那都是好多年前照的了,”我看着爸爸的旧西服和妈妈的素色套装,他们那时还没那么多皱纹,头发还黑,“想想自己也挺窝囊,这么多年,净让爹娘操心了,连照片都没帮他们拍一张。”我的鼻子蓦然一阵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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